(20)
陸陀說:“坐坐吧。”
他讓維娜先坐好了,自己才坐了下來。風過浪激,如佩如環。維娜望著江面出神。夜航船鳴著汽笛,緩緩而過,激起浪頭,譁然有聲。維娜繼續說著她同鄭秋輪的故事。她今天心情格外沉重,說得斷斷續續,顛三倒四。
陸陀說:“維娜,你心裡不舒服,就不說了吧。”
維娜說:“百姓的生命從來沒有那麼輕賤過,脆弱過,讓人輕輕一捏,就沒了。”
陸陀嘆道:“早就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真的站起來了嗎?”
維娜說:“老陸,你又說這種話了。我說,你還是收斂些吧。真的,我不想你也做鄭秋輪。”
陸陀有些感動,卻不知說什麼。他突然想起自己每夜的夢,不禁問道:“維娜,你愛做夢嗎?”
“誰不做夢呢?”維娜覺得他問得有些奇怪。
陸陀知道自己問了傻話,便笑笑,搪塞過去了。他不能告訴維娜,他夜夜夢見她。她會覺得他幼稚,玩這種小兒科的把戲。可是,她真的夜夜都在他夢裡啊。最近弟弟和妹妹常去看他,很關心他的樣子。有次他回到家裡,妹妹正同表姐在裡屋悄悄說話。聽見他回來了,妹妹忙從裡屋鑽了出來,神色有些慌張。陸陀快四十歲了,弟弟和妹妹都在等著他發瘋的訊息吧。他自己也疑神疑鬼,以為夜夜怪夢,必有緣由。
維娜不說走,陸陀是不會說走的。他願意這麼陪著她坐著。多好的女人!她不說話,他也就不吱聲,也許她這會兒需要這份寧靜。
靜坐了好久,維娜抬頭看看天,又低下頭去,說:“太晚了,我們回去吧。”
不料車子一掉頭,輪子陷住了。沙灘太鬆軟了,車輪進退幾下,越陷越深,怎麼也動不了。維娜下車一看,很是懊惱:“怎麼辦呢?這麼晚了,去叫誰?”
陸陀猜維娜顧忌的並不是沒人可叫,而是叫了人來太尷尬了。他便說:“你回去休息,我留下來替你守車。明天清早你再叫人來想辦法。”
維娜一笑,說:“你倒是很英雄氣慨。我能讓你一個留在這裡嗎?不如這樣,我倆就在車上呆一個晚上算了。不知你不回去行嗎?”
兩人就呆在車上,把坐椅放平了,躺著。過會兒,維娜突然想起,說:“車上正好放著一床被子,原是放在銀杏居休息用的,這會兒天暖了,覺得厚了,要帶回家去的。”
被子一蓋上,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就跟睡在床上似的。陸陀本來就是愛失眠的人,今晚肯定通宵合不了眼了。果然一個晚上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維娜像是睡得很沉,翻了一下身,手滑了過來,搭在他胸口上。他平時失眠,就總是翻來覆去的。可他怕吵醒了維娜,動都不敢動。
後半夜,下起了大雨。陸陀喜歡聽雨,最愛的是大白天聽雨高臥。睡在車裡,聽夜雨瀟瀟,卻是平生頭一次經歷。怕悶了氣,車窗微微開著一線,雨聲便格外暴烈。維娜的手就那麼搭在他胸口上。
突然吹進一陣冷風,維娜的頭就往陸陀這邊擠了過來。陸陀以為她醒了,就勢變換了睡姿,臉朝著她側躺著。維娜卻一動不動,呼吸柔和地吹在他的臉上。陸陀望著這張漂亮而白淨的臉,有股涼涼的東西順著背脊往上衝。不知怎麼的,他想流淚。
六
年底,維娜和鄭秋輪戀愛已有四個多月了。他們的戀愛似乎並沒有多少浪漫色彩,多是在黑夜的荒原上奔走。卻很快活。日子過得非常快,可細細咀嚼起來,他們就像已經相愛了好幾個世紀。。 最好的txt下載網
亡魂鳥 第一部分(21)
有一天,團部文書小羅來找維娜,說是團政委讓她去一下。正是下午快出工的時候,維娜說:“就要出工了。”
小羅說:“政委找你,又不算你曠工。”
政委姓郭,叫郭浩然。維娜只在全場大會上,遠遠的看見他坐在主席臺上講過話,連他長得什麼樣子,都沒有看真切過。記得有一次,郭浩然在主席臺上痛說自己的苦難家史。他說自己出身在荊西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祖祖輩輩受盡地主剝削。他父親兩兄妹,爺爺養不活他們,就把妹妹,也就是郭浩然的姑媽送到孤兒院去了。那個孤兒院是教會辦的育嬰堂,那些勾鼻子藍眼睛的傳教士都是美國特務。他姑媽在育嬰堂長大後,傳教士就強迫她信了天主教,用封建迷信毒害她。快解放的時候,傳教士就把她強行帶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美帝國主義的手上沾滿了我郭家的鮮血!”維娜記得郭浩然說這句話時,黑黑的臉脹成了紫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