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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風景

我天生不是一個對風景敏感的人。

我感受風景是在很久以前我父親的畫室裡。

那時,父親拿著一本畫冊對我說,喂,是否想學畫風景?

試試看吧!我說。那年,我十歲。

拿起碳筆,開啟畫夾,我才知道我對這東西不會感什麼興趣。

爸爸,這是什麼畫兒!也太沒有意思了。你看,這個人就這麼站在那兒,樣子也太小了。他站在這兒幹什麼?那橋和橋下的流水真不好看,灰灰濛濛的。天上那個月亮不明亮。這個窗子,歪歪斜斜的,我看也不像是人家屋子上的。我很認真地對我的爸爸說。

孩子,這便是一種──一種什麼呢?該說是一種境界。但你不會懂。這樣說吧,你不認為這很漂亮是吧?你聽聽這幾句話,你看怎麼樣?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搖了搖頭。我不懂父親在說什麼。

父親無可奈何地合上了畫冊,嘆了口氣,說,孩子,將來你要是有出息,也不會是在藝術上。一個對風景不敏感的人,他的感情世界也一定是貧乏的。

我記得我當時聽了父親的話後,是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眼睛定定地看著面前那張大而白的畫紙。

後來是──我把手中的碳筆輕輕擱在畫夾上,走出了父親的畫室。外面,很好的太陽。

後來是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時光的流水差不多yù將這塵封的記憶沖走時,而我們一家也發生了極大的變故之後,我方始對父親所說的風景有了一點感悟。

這時我早已在父親的藏書中讀到了徐志摩的詩和朱自清的散文。偶然之間,我發現了卞之琳的那首著名的朦朧詩──《斷章》。我忽而省悟,

早些時父親給我看的那幅風景畫,便是這首詩的詩意畫了。

──這時,我的大哥早已經扔掉了畫筆。他到無錫掙錢去了。那是我母親的家鄉。他去幹什麼活計,我不知道。我同樣不知道是繪畫拋棄了他還是他拋棄了繪畫。打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進過父親的畫室──

我們一家這時只能靠他來養活了。後來,我們到了鄉下。

所有的畫具都放進了一個箱子裡。它們被放在了鄉下屋子的一個角落。

我於是便時常發現父親變粗了的手經常撫摸調sè板,也經常搖頭嘆息。我這時才感到這畫具很動情,我朦朧地意識到它似乎包容了父親的一點什麼東西。我開始後悔為什麼當初不聽了父親要我學畫的勸告。

──我終於又可以進城了。我進城念大學。我的母親也就在這一年走完了她在人間的路。

離鄉前,我在一個明湛湛的月夜,把我擺渡的那隻小船劃到了我家屋後的蚌蜒河中。然後,我躺在船艙裡。看天,天是湛藍的;看月,月是渾黃的。從船舷上看向遠處,遠處一切全籠在薄薄的水霧裡。雖是月明之夜,卻看不分明。水輕輕地漾著,我的船兒一晃一晃。我才發現這種風景真美。而我們家的茅屋,在月光下幽靜得像一個鄉村少女。儘管我這時很想流淚。

後來,又有很多漫長的歲月過去,我要離開我工作多年的小鎮到鄰縣一所中學去教書,我忽而發現,我那顆心對風景是異常的敏感。

──也是船,將我簡陋的傢俱和書籍載走。我蹲在船頭,看水,水碧清,如一面平展的鏡子。伸手進去,涼颼颼的,潤人肌骨,如握著一個少女的纖纖酥手。兩岸的樹木漸漸後退,它們枝丫斜伸,像是挽留我又像是一一與我告別。還有兩岸的泥土,我似乎聞到了她的馨香。夏rì晴空高遠,在船上看潔白的雲,真像是小鎮少女揮著輕紗向我道別。回望小鎮,遠遠地晾曬在晴和的陽光下。那時候,我真想叫船伕停下船來。我要飛奔回去,摟定小鎮,不要離開。

晚上,躺在艙裡。天已經烏沉沉的,沒有月亮,像張憂鬱的臉,似乎就要掉淚的樣子。聽船底潺潺的流水之聲,似情人的喁喁私語,又像是遊子唱著離歌。我知道,我走了,已成了那一方水土的記憶。槳聲欸乃,孤寂地響在水面,似老父的絮語,話裡藏著悵然的離情;船頭掛著昏暗的桅燈,像我憂鬱的妻子看我離家時的目光,那光裡含著無盡的鄉愁。

──這時,我的父親,早已不再拿起畫筆了!可我仍然記得他的話。但我不敢說父親的感情世界的貧乏的。父親是一片深深的海。

我這時忽而發現,我是那時的父親。只是我的手中不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