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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透過白綢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門口來了輛黃包車,一個穿紅花錦緞旗袍的女人下了車走進民豐裡,站在梧桐樹前拿出一面圓鏡,迅捷而嫻熟地描了眉毛塗了口紅,有人上前問,你找誰?那女人淡淡地說,不找誰。問話的人覺得奇怪,看著她把鏡子和唇膏收進手袋裡,扭著腰肢朝花匠家走,井邊的觀望者很快發現她認準了花匠家窗前窗下的花,假如她是六小姐,假如她來找花匠,自然是無須向別人問路的。

六小姐那天在花匠家裡逗留了大約一個鐘頭,或許時間更長一些,這個細節沒人能記住了。那些老人只記得六小姐出來時臉上有脂粉被淚水洗得紅白莫辨,眼圈也紅腫著,看上去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美麗。六小姐站在花匠家門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兩側輕輕點了一下,然後她轉過身在窗臺上抱了一盆月季節,抱在懷裡走過井臺。井臺旁的人們沒有料到六小姐會跟他們說話,六小姐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著,但眼光和聲音卻是盛氣凌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來乍到,六小姐遲疑了一會兒說,他人老實,你們多照應他,你們多照應他不會吃虧的。

那些老人都記得六小姐說的那番話,她說花匠是她表弟,這種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竊笑,他們覺得六小姐莫名其妙,什麼吃虧不吃虧的?已經是社會新聞了,鄭三炮已經讓政府鎮壓了,她以為自己還是趾高氣揚的鄭家六小姐嗎?有一個婦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小姐腳上的長筒絲襪,說絲襪上露出兩個眼睛似的破洞,是綴補了以後又綻裂的。這在從前的鄭家八姐妹身上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從前鄭家的小姐們穿襪子,穿上一天扔一雙的呀!那個婦女便很感嘆,說現在也讓六小姐嚐到了穿破絲襪的滋味,她覺得很解氣也很公平,又覺得有些可憐。二十年前六小姐抱著一盆月季花走過民豐裡的門洞,突然回頭朝花匠的視窗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小姐真的像一張發黃的照片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人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傳奇般的美麗的背影。六小姐是嫁給本地的綢布大王肖家的,嫁過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著肖家回湖南原籍的鄉下種田去了。六小姐其實命苦,都怪鄭三炮那老雜種,花匠在許多年後再提舊事仍然滿腹怨氣,提到六小姐的芳名時他的聲音則顯得悽然,六小姐,傾國傾城呀,花匠說,鄭三炮把她嫁給肖家,以為是門當戶對了,誰想到是害了六小姐,我早說不管是皇帝和討飯花子,誰都有個倒黴的時候,偏偏肖家要倒黴的時候六小姐嫁去了,種田?挑擔?六小姐哪能幹這些粗活?花匠說到這裡便扼腕傷神,默默地想一會兒,臉上浮出一種靦腆的微笑,要不是鄭三炮狗眼看人低,要是鄭家讓六小姐下嫁給我,六小姐現在就不會受那些苦,花匠說,我知道六小姐的脾性,她吃的東西的口味我也全知道,要是六小姐下嫁給我,我會把她伺候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聽者連連點頭,說,信,怎麼不信?點頭過後不免有些疑惑,心裡說這個花匠怎麼這樣下賤?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事被人遺忘了,這個花匠,他竟然還想著伺候那個六小姐!花匠不是個饒舌的人,其實有關他的陳年舊聞都是香椿樹街上的幾個園藝愛好者傳出來的。每年清明前那些人來民豐裡求花匠替他們遷盆插枝,花匠一高興就說起六小姐,那些人為了讓花匠更高興,問的便也是那個舊時代的美人的事,曾有人用覬覦的目光瞟著窗臺上的那盆香水月季,說,這盆花養得真好,花匠瘦削的雙頰立刻泛出醉酒似的酡紅,他說,是給六小姐養的,她最喜歡這種月季。園藝愛好者聽得又是愕然,心裡說六小姐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個下賤的花匠,他竟然還給她養著一盆月季!

民豐裡住著許多熱心好事的婦女,空閒時便跑東走西的給單身男女牽線做媒,從花匠年輕力壯的時候開始便有人登門說親,多少年過去卻沒說出一個結果,那些為花匠做過媒的婦女談起此事便怨聲載道,說花匠並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想得奇怪,是女人都無法忍受。花匠讓媒人領著去相親,卻不肯與人面對面坐下來,他說,用不著靠那麼近,我看一眼就行,隔著玻璃也行,離開十步路遠也行。媒人只好精心設計了讓花匠看那麼一眼,但是讓人掃興的是花匠看上一眼便垂下頭來,嘴裡輕聲嘀咕一句,不像,一點都不像。媒人聽見他的嘀咕聲就知道親事吹了,不像?不像誰?又是那個軍閥惡霸家的六小姐!做媒人的嘴上不點破,心裡卻在罵,從來沒見過這麼痴心這麼下賤的人。做媒的人甩下花匠往前走,走了幾步又想氣氣這個下賤的花匠,就回頭丟下一句話,你也別太挑剔,其實人家也沒看上你。花匠垂著頭在後面走,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媒人的話,花匠說,不像,又嘆了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