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統統丟到排水溝裡。他不願走出屋來到大街上去,散散憋悶著的心,生怕碰到同學或者過去的好友,那些人大多有了自己的家和工作,有了孩子,過得那樣順心快活,可是他一切都得耐心去繼續尋找。他感到自己不再擁有一件可以炫目的東西,失去了競爭和價值。他整天躲在屋裡睡覺,苦思冥想,他想學會喝酒,抽菸,打牌,可是他又不出門去混,討厭和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在一起。北京佬看著他這麼過著日子,幾次託人來喊他去街上擺攤賺錢,叫他不要在家吃老本,可他卻置之不理。北京佬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
郭大平在北京就這樣過著日子。而他現在闃無聲息地吹大風似的突然跑進爹爹坑來投入劉德鳳的懷抱,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情。劉德鳳朝朝夕夕叨唸他,大概是由於她的靈魂感應所至。劉德鳳這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她心底裡很樂,很得意,恨不得撲上去先咬他一口。
在北京,郭大平的臉孔冷冰冰的,無論對任何人一點表情也沒有,滯呆的目光要把人吃掉似的。看來他表面很平靜,內心裡卻折磨得他心碎欲裂。躺在床上,郭大平常常感到有些麻木,因為他的全部肉體彷彿都處於了朦朧狀態,他的腦袋裡總是映現著爹爹坑的色彩:廣闊的山野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樹,黑烏烏的泛著墨汁樣的光澤;北京下雪的時刻這裡格外溫和親切,八月酷暑這裡清氣涼爽北京可是毒日燙肉;這裡的土地上鋪滿各種各樣的落葉,有的橘黃、有的紅豔、有的閃亮、有的五彩繽紛,這些樹葉都是在白天或者夜晚被風颳下來的,它們像給山野鋪上一層厚厚的地毯,葉子幹了但仍然發出一股清香;蒼綠的峭壁生長著金黃的小花,石縫裡鑽出一株株枝幹拗曲的古老的松柏,*的根鬚千百年來被暴風雨洗刷得乾乾淨淨,倔強地掙扎著;一條條清溪千迴百轉淚淚有聲,溪邊佈滿短短的天鵝裙似的青草地;百鳥搖著銀亮的翅膀、潔白的尾巴……還有劉德鳳,劉德鳳的屁股、乳房、大腿,宛若即將失滅的一絲火燼剎那之間沸騰起來,沸騰,再沸騰,熊熊的火舌舔著他的心窩,在他的心窩裡燃燒著,翻滾著,似乎使他失去了支撐的力量。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他彷彿聽見一種神秘的聲音,好像是在茫茫的夜空裡,還有人輕輕地呼喚他的名字:郭大平——郭大平——郭大平!聲音從視窗傳進來,又迅速消失在窗外。他又彷彿睜眼看見了那個喊他的人,原來是劉德鳳,她在那永恆的黑暗中不斷地呼喊他,她哭喪著臉,無休止地傾訴,那雙溢著激情的眼睛藏著一泓泉水。郭大平驚愕地跳了起來,臉色立即變得蒼白。這對他來說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情,他粗暴地大聲吼道:“劉德鳳!你走開!走開!給我滾!我不要你這爛婆娘老婆娘!北京的姑娘多著呢!”劉德鳳說著:“饒恕了我吧,饒恕了我吧!”嗖地剝光她自己身上的衣服,精赤條條地展現在他的眼前,那兩座渾圓的山崗一樣又像兩輪潔白的月亮的厚屁股,如一片鐘聲在迴響,這鐘聲天崩地裂地刺破了他的耳鼓。……郭大平無法平靜,每個晚上不斷地從夢中驚醒,如一頭害了大病的野獸呻吟著。不過,他這時清楚,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接著郭大平都是用拳頭捶打著胸脯和腦袋,意思是:“我郭大平會變成熊啦!”這會兒他睡不好覺了,他用枕頭把整個臉孔捂住,眼淚開始流動,低聲地哼哼著。一天晚上,他幻覺中起來,扭亮電燈,瘋子一樣跳到衣櫥的鏡子面前,鏡子裡的他讓他自己很厭惡,睜起玻璃一般圓的雙眼,舉起拳頭不吭一聲地用力拼命一擊,鏡子立即被打得粉碎,玻璃片紛紛落到地上,血從他的手上不斷外流。
劉德鳳!
劉德鳳!
劉德鳳!
你這魔鬼!你這巫婆!你這妖怪!
北京這座城市在郭大平的目光裡是那樣陌生、空虛和荒漠。熟悉的房間、傢俱也似乎是第一次看見。對此郭大平時而像是什麼過錯被別人發現了,感到迷惑不解。
終於有一天那擔心著郭大平的北京佬發現兒子的房間空蕩蕩的翻得亂七八糟。看見這些情景時,北京佬明白了,默默無言,臉孔上湧出悲哀和無可奈何的神色。他走到大門口坐在門檻上吸菸。菸圈往上升,一圈一圈地飄。突然間他又站了起來,然後又坐下去,因此就不停地吸菸。他想,郭大平去了什麼地方呢?他還會不會回來呢?他這時不知道,郭大平坐著嘎唧嘎唧的火車南下來爹爹坑了。
這一個烏黑的夜晚郭大平失魂落魄地不知怎的踏進了爹爹坑。爬山路的時候跌了他幾跤,膝頭上的皮擦破了,他沒覺得。他全部的感覺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會。這使他想到,他不再只是一株靠雨露和空氣而生存的渺小、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