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漸漸看不見了。也許是被自己幹完了,也許活兒悄然隱匿了。屬於自己的活兒遲早還會出現在一生裡的。
我們揮鋤舞鐮在陽光明媚的田野上勞動時,多少人還在遙遠的夢中,幹著比種地更輝煌更輕鬆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夢中我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歸屬了他們,我們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女兒留給了他們,還有錢、糧食……夢中他們製造了這樣的結局,大白天見到我們,暗懷心事。神情異樣莫測。而當我們昏昏而睡時,又有多少人悄無聲息地幹著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某一個早晨我們睜開眼睛,村子變成另一副模樣。那些早醒的人們改了路,推倒又新蓋了房子,把沉睡的我們抬到一邊。還重選了村長,重分了地。又像搬傢俱一樣把我們睡著的身體挪到另一間房子的另一張床上。讓我們醒來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現實當做一場夢,恍恍忽忽、輕輕飄飄混完一生中剩餘的日子。
每次睡著都是一次人生歷險啊。
黃沙梁(3)
村莊就是一艘漂浮在時光中的大船,你一睡著,舵便握在了別人手裡,他們像運一根木頭一麻袋麥子一樣把你販運到另一個日子。多麼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兒女、牛、房子和傢俱都在同一條大船上,橫七豎八睡在同一片月光裡,互不認識。到岸後作為運費,他們從你生命中扣除一個夜晚,從你的屋牆上剝落一片泥皮,從你妻子的容顏上掠去一點美麗……你總是身不由己來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遠離你。
五、整個白天村莊都在生長
整個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著空蕩蕩的村子。陽光一小步一小步邁過樹梢和屋頂。土路朝天,晾曬著人和牲畜深深淺淺的腳印。
花花綠綠的雞們,早早打完鳴,下完蛋,幹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陰涼處,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過去。
公驢像腰掛黑警棍的巡警,從村東閒逛到村西,黑警棍一舉一舉,除了搗搗空氣,找不到可乾的正事。
豬像一群大腹便便的爆發戶,三五成群,湊到破牆根和爛泥塘裡,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著屁,哼哼唧唧,嚷嚷著致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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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追咬一朵像狗的雲,在沙樑上狂奔。一朵雲下的黃沙梁,也是時間的浮雲一朵。吹散它的風藏在歲月中。
坐在土牆根打盹的老人,頭點一下又點一下,這個倔犟的人在歲月中變得服貼,他承認了命運。
整個白天村莊像一個夢景,人都到地裡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個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門緊鎖,或者敞開著。一個人的家閒置在光陰裡,樹靜靜站立,牆默默開裂,鳥悄悄落到屋頂又飛去。人不在時,陽光一樣公平地朗照著每一個院子,不會因為誰不在家而少給誰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個人的名字,結果叫出一條狗。一條狗又招來好幾條狗。一會兒功夫,全村的狗都會叫起來。狗是很齊心的動物,一條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從沒見過一條狗咬人另一條狗站著冷眼旁觀。即使那些離得太遠或拴在院子裡不能趕來的狗,聽到同類的吠叫也會遠遠地呼應幾聲,以壯狗勢。
人在遠遠近近的地裡,聽到狗叫會不由自主抬起頭朝村裡張望。比人還高的莊稼和草往往擋住人的眼睛。人在心裡嘀咕一句:是誰進了村子。爾後原低下頭幹自己的事。誰也不會因為狗叫兩聲而扔下鋤頭跑回村裡看個究竟。人們很放心地把一個村莊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卻從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裡的屋外。他們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後的樹在陽光下靜靜地長著葉子,家畜們在樹陰下納涼,太陽曬透的厚厚土牆,一直把溫暖保留到晚上。整個白天家都在生長,人們遠遠走開,不輕易打擾村莊。
你要找的那個人,此刻就在村莊周圍的某一塊地裡,悄無聲息地幹著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輕,無論你哪年哪月見到他,都是這副不變的樣子。似乎生死枯榮只是草木和莊稼的事,跟他毫無關係。他的鍁不快也不鈍,鍁把不細也不粗,幹活的動作不緊也不慢。他不知道你來找他。知道了他會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麼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遠的一個村莊,一輩子都不會有幾個人來找他。
他過著一生中又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擺在眼前的活,還和昨天一樣多、一樣重,也一樣輕鬆。生活就是這樣,並不因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會變得好過。農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幹掉一件它就會少一件。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