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力地倚靠著榻枕,望著帳上繁複的吉祥蓮花繡樣,只覺那些織金銷銀的絲線,如道道枷鎖,勒綁在她身上,拖著她直往深淵裡沉…………難道此生又要重蹈覆轍嗎…………不,絕不可以!
第二日,許久未至的雲韶府馬車,再次停在了懷王府門前。
已是冬日了,明帝日常起居盡在暖閣,蘇蘇入殿時,地上盤金雙龍暖爐銀炭,混著殿中的龍涎香氣,燃得正好,而明帝見她到了,上前解了她身上的狐裘,擱在宮女手中,徑握了她的手,向暖閣內走去。
“手怎麼這麼涼?”明帝拉她在雕花長窗下坐了,親暖捂著她手的同時,又細細打量著她道:“怎清減地這般厲害……懷王府中大夫、廚子不好麼?朕回頭撥幾個過去。”
蘇蘇只微垂首道:“不用。”聲氣平淡,無波無瀾。
明帝聞聲略一頓,抬手托起蘇蘇的下頜,見那一日恨意滔天、幾欲生噬了他的血紅雙眸,此刻,卻如古井無波,靜寂幽澹,無喜無怒。
明帝靜望了眼前人片刻,輕捧了她雙頰,吻了上去,卻竟也無想象中的掙扎推拒,真如泥塑石雕一般,毫無知覺,任他所為。
明帝漸漸停了動作,幽深凝視蘇蘇許久,笑道:“怎麼,在惱朕賜玦兒側妃一事?朕聽聞那雲氏女是頂頂溫柔美貌之人,且傾慕玦兒多年,為玦兒願放下身份,甘為側妃,其心皎皎,玦兒心地柔善,與之相處久了,定會喜歡的…………”
蘇蘇淡道:“父皇可見過雲氏女沒有?別到時懷王殿下攜新妃覲見,父皇又瞧上雲氏姿『色』,做出苟且之事。”
明帝輕嗤一笑,“朕豈是那般貪『色』之人?!”
蘇蘇泠泠望著明帝,“那父皇相中兒媳什麼,兒媳改就是了。”
明帝卻還真不知自己相中虞蘇蘇什麼,『色』相嗎?不,她雖貌美,但後宮佳麗如雲,邊國常獻貢女,他為帝二十年又是閱盡千帆,什麼樣的美『色』沒見過;『性』情嗎?不,後宮女子多溫婉如水,她倒好,盡似冬日懸於廊下的冰稜,剔透晶瑩,以清凌凌的言辭與態度,直往他心中扎;才藝嗎?她確實極擅樂舞,可後宮女子也都非等閒之輩,琴棋書畫、詩樂女紅,皆有擅處,有些甚至堪喻國手…………
可是,明明如此,為何他偏偏就相中了她,以前所未有的執著與瘋狂,打破禮法綱常。美『色』雖如雲,可他眼中只看的到她一抹清灩之『色』;『性』情雖不羈,可他在被她冷眼相對時,反覺真『性』情,坦『蕩』自在;才藝自絕世,他在聽過她的笛曲,看過她的舞蹈後,雲韶府諸樂,再不能入他眼…………
或許,他就是相中了“虞蘇蘇”這三個字,相中了她由裡及外的每一分、每一毫。
如是想著,明帝又輕吻上那雙攝走他心魄的水眸,蘇蘇寂然垂睫受著,等著接下來的折辱,但明帝吻著吻著,卻漸離了她身,一壁吩咐窗外曹方,去取那支紫笛來,一壁將案碟上的一隻金橘,擱在地上琺琅福壽炭盆的架子上。
不多時,曹方將紫笛取來,又退了出去。明帝指按著笛孔,輕吹了幾聲,放下笑道:“自聽你吹了《清平調》後,朕便不會吹這笛藝入門之曲了。”
蘇蘇只是默然,而炭架之上,金橘外皮已然微焦,有甘甜香氣逸在暖閣之中。
明帝取了在手,邊剝邊道:“朕幼時被禁足幽巷時,因冬日嚴冷,染了風寒,終日咳嗽不止,侍衛們卻不肯放太醫進來看,百般無法的『乳』母,聽說烤金橘可祛風寒止咳嗽,便用炭盆烤與朕吃,竟也真就止了咳嗽,熬過了那個冬天”,說著將一瓣金黃的橘肉,遞至蘇蘇唇邊,“你身子剛好,也該吃些。”
見蘇蘇久久闔齒不動,明帝又笑道:“你何時將朕手中金橘吃完,便何時出宮去。”
蘇蘇只得低首銜住,默默咀嚼,被烤過的金橘甘甜更甚之前,她被那甜味一嗆,反是低首咳了起來,明帝忙為她拍背順氣,“慢些吃”,又端了清茶至她唇邊,“來,抿一口。”
蘇蘇就著明帝的手飲了一口清茶,方止住了咳嗽,明帝含笑看了她一會兒,又剝了一瓣橘肉,送至蘇蘇唇邊。
蘇蘇默默垂睫咀嚼著,而明帝擁她在懷,望著她此刻寂然靜闐的乖順神情,聞著她唇齒微微啟合所逸出的甘香,聽著殿內銀炭融融燻烤,偶一發出的吡剝之聲,只覺心中盈滿歡喜,惟望餘生每一日,都要如此有她相伴才好。
但,一隻小小的金橘,很快剝到了盡頭,蘇蘇立離了明帝下地,朝他微屈一福,“兒媳告退。”
滿懷的溫暖與充盈立逸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