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學期的習彌那爾,教授真正覺得孺子可教,他才點頭收徒,並給他博士論文題目。
對我來講,我好像是沒有經過那樣漫長而複雜的過程。第四學期唸完,教授就主動問我要不要一個論文題目。我聽了當然是受寵若驚,立刻表示願意。他說,他早就有一個題目《〈大事〉伽陀中限定動詞的變化》,問我接受不接受。我那時候對梵文所知極少,根本沒有選擇題目的能力,便滿口答應。題目就這樣定了下來。佛典《大事》是用所謂“混合梵文”寫成的,既非梵文,也非巴利文,更非一般的俗語,是一種亂七八糟雜湊起來的語言。這種語言對研究印度佛教史、印度語言發展史等都是很重要的。我一生對這種語言感興趣,其基礎就是當時打下的。
題目定下來以後,我一方面繼續參加教授的習彌那爾,聽英文系和斯拉夫語文系的課,另一方面就開始讀法國學者塞那校訂的《大事》,一共厚厚的三大本。我真是爭分奪秒,“開電燈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我把每一個動詞形式都做成卡片,還要檢視大量的圖書雜誌,忙得不可開交。此時國際環境和生活環境越來越惡劣,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不但黃油和肉幾乎絕跡,麵包和土豆也僅夠每天需要量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黃油和麵包都摻了假,吃下肚去,咕咕直叫。德國人是非常講究禮貌的,但在當時,在電影院裡,屁聲相應,習以為常。天上還有英美的飛機,天天飛越哥廷根上空。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炸彈落下,心裡終日危懼不安。在自己的祖國,日本軍國主義者姦淫擄掠,殺人如麻。“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書的。家裡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這種內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爾睡上一點,也是噩夢迷離。有時候夢到在祖國吃花生米,可見我當時對吃的要求已經低到什麼程度。幾粒花生米,連龍肝鳳髓也無法比得上了。
我的第一篇學術論文(2)
我的論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慢慢地寫下去的。我想,應當在分析限定動詞變化之前寫上一篇有分量的長的緒論,說明“混合梵語”的來龍去脈以及《大事》的一些情況。我覺得,只有這樣,論文才顯得有氣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種語言寫成的論文,做筆記,寫提綱。這個工作同做卡片同時並舉,經過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終於寫成了一篇緒論,相當長。自己確實是費了一番心血的。“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文章分析源流,標列條目,洋洋灑灑,頗有神來之筆,值得滿意的。我相信,這一舉動一定會給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說不定還要把自己誇上一番。當時歐戰方殷,教授從軍回來短期休假。我就懷著這樣的美夢,把緒論送給了他。美夢照舊做了下去。隔了大約一個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內把文章退還給我,臉上含有笑意,最初並沒有說話。我心裡咯噔一下,直覺感到情勢有點不妙了。我開啟稿子一看,沒有任何改動,只是在第一行第一個字前面畫上了一個前括號,在最後一行最後一個字後面畫上了一個後括號。整篇文章就讓一個括號括了起來,意思就是說,全不存在了。這真是“堅決、徹底、乾淨、全部”消滅掉了。我彷彿當頭捱了一棒,茫然、懵然,不知所措。這時候教授才慢慢地開了口:“你的文章費勁很大,引書不少。但是都是別人的意見,根本沒有你自己的創見。看上去面面俱到,實際上毫無價值。你重複別人的話,又不完整準確。如果有人對你的文章進行挑剔,從任何地方都能對你加以抨擊,而且我相信你根本無力還手。因此,我建議,把緒論統統刪掉。在對限定動詞進行分析以前,只寫上幾句說明就行了。”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無法反駁。這引起了我的激烈的思想鬥爭,心潮滾滾,衝得我頭暈眼花。過了好一陣子,我的腦筋才清醒過來,彷彿做了黃粱一夢。我由衷地承認,教授的話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體會到:寫論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這是我一生第一次寫規模比較大的學術論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劇烈的打擊。然而我感激這一次打擊,它使我終生頭腦能夠比較清醒。沒有創見,不要寫文章,否則就是浪費紙張。有了創見寫論文,也不要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空洞的廢話少說、不說為宜。我現在也早就有了學生了,我也把我從瓦爾德施米特教授那裡接來的衣缽傳給了他們。
1987年我在小學和中學的寫作經歷我在小學和中學的寫作經歷本文原名《我的小學和中學》,有節略。
在新育小學三年,斑斕多彩,內容異常豐富。
我是不喜歡念正課的。對所有的正課,我都採取對付的辦法。上課時,不是玩小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