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條水平線,形成“波磔”這一漢代視覺美學上獨特的時代標誌。
“波磔”如同中國建築裡的“飛簷”——建築學者稱為“凹曲屋面”。利用往上升起的斗拱,把屋宇尾端拉長而且起翹,如同鳥飛翔時張開的翅翼,形成東方建築特有的飛簷美感。
建築學者從遺址考證,漢代是形成“凹曲屋面”的時代。
因此,漢字隸書裡的水平“波磔”,與建築上同樣強調水平飛揚的“飛簷”,是同一個時間完成的時代美學特徵。
漢代木結構飛簷建築影響到廣大的東亞地區,日本、韓國、越南、泰國的傳統建築,都可以觀察到不同程度的屋簷飛張起翹的現象。
歐洲的建築長時間追求向上垂直線的上升,中世紀歌德式大教堂用尖拱(pointed arch)、交叉肋拱(ribbed vault)、飛扶拱(flying buttresses)互動作用,使得建築本體不斷拉高,使觀賞者的視覺震撼於垂直線的陡峻上升,挑戰地心引力的偉大。
漢代水平美學影響下的建築,在兩千年間沒有發展垂直上升的野心,卻用屋簷下一座一座斗拱,把水平屋簷拉長、拉遠,在尾端微微拉高起翹,如同漢代隸書的書寫者,手中的毛筆緩和地透過一絲一絲竹木纖維的障礙,完成流動飛揚漂亮的一條水平“波磔”。
東方美學上對水平線移動的傳統,在隸書“波磔”、建築“飛簷”、戲劇“雲手”和“跑圓場”都能找到共同的印證。
書法美學不一定只與繪畫有關,也許從建築或戲劇上更能相互理解。
“波磔”的書寫還有一種形容是“蠶頭雁尾”。“蠶頭”指的是水平線條的起點。寫隸書的人都熟悉,水平起筆應該從左往右畫線,但是隸書一起筆卻是從右往左的逆勢,筆鋒往上再下壓,轉一個圈,形成一個像“蠶頭”的頓捺,然後毛筆才繼續往右移動。
寫隸書的人都知道,水平“波磔”不是一根平板無變化、像用尺畫出來的橫線。隸書“波磔”運動時必須轉筆使筆鋒聚集,到達水平線中段,慢慢拱起,像極了建築飛簷中央的拱起部分。然後筆鋒下捺,越來越重,再慢慢挑起,仍然用轉筆的方式使筆鋒向右出鋒,形成一個逐漸上揚的“雁尾”,也就是建築飛簷尾端的簷牙高啄的“出鋒”形式。
之二 書法美學(2)
隸書的美,建立在“波磔”一根線條的悠揚流動,如同漢民族建築以飛簷架構視覺最主要的美感印象。
《詩經》裡有“作廟翼翼”的形容,巨大建築有飛張的屋宇,如同鳥翼飛揚,美學的印象在文學描述裡已經存在。
如今走進奈良法隆寺古建築群,或走進北京紫禁城建築群,一重一重橫向飛揚律動的飛簷,如波濤起伏,如鳥展翼,平行於地平線,對天有些微嚮往,這一條飛簷的線,常常就使人想起了漢簡上一條一條的美麗“波磔”。
在西安的碑林看“曹全碑”,水平“波磔”連成字與字之間的橫向呼應,也讓人想起古建築的飛簷。
石刻隸書“石門頌”, 開闊雄健的氣勢
“曹全”、“禮器”、“乙瑛”、“史晨”這些隸書的典型範本,因為都是官方有教化目的設立的石碑,隸書字型雖然“波磔”明顯,但比起漢簡上墨跡的書寫,線條的自由奔放,律動感的個人表現,已大受限制。
石刻隸書到了“熹平石經”,因為等於是官方制定的教科書版本,字型就更規矩森嚴,完全失去了漢簡手寫隸書的活潑開闊。
石刻隸書除了少數像“交趾都尉沈君墓神道碑”,還保留了手書“波磔”飛揚的藝術性,一般來說,多隻能在拓片上學習間架結構,看不出筆勢轉鋒的細節,因此也不容易體會漢代隸書美學的精髓。
近代大量漢簡的出土,正可以彌補這一缺點。
漢代石刻隸書中也有一些擺脫官方制式字型的特例,例如極為許多書家稱讚的“石門頌”。
近代提倡北碑書法的康有為,曾盛讚“石門頌”,認為“膽怯者不能寫,力弱者不能寫”,可以想見“石門頌”開闊雄健的氣勢。臺灣近代書法家臺靜農先生的書法也多得力於“石門頌”。
“石門頌”是東漢建和二年(公元一四八年)開通褒斜石道之後,漢中太守王升書寫刻在摩崖上的字跡。“摩崖”與一般石碑不同,“摩崖”是利用一塊自然的山石巖壁,略微處理之後直接刻字,在凹凸不平的山壁上,沒有太多人工修飾,字跡與岩石紋理交錯,筆畫線條也隨巖壁凹凸變化起伏,形成人工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