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贖罪者甸伏在地,懷著狂熱的激情,用一種我從來沒聽到過的聲音唸叨起來,急而且快,字句雜亂含混,說的是我所不懂的波蘭語。我聽不懂它的意思,但這想必是一段激情滿懷的祈禱,一段表示感激和悔恨的祈禱。因為,這種激動的懺悔使他一再低下頭去,卑恭地碰擊著經案,這些陌生的聲音越來越奔放地一再重複,表現出難以形容的激烈情緒。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後,我從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裡聽見過這樣的祈禱:他的雙手痙攣似地緊緊抓著木頭的跪凳,內心颳起的颶風使他全身震顫,時而抬起頭來,時而又撲倒下去。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沒感覺到,似乎已身在另一世界,置身於使人脫胎換骨的煉獄之火裡,或者飛昇到更高的天界裡去了。最後,他慢慢兒站起身,畫了個十字,倦乏地轉過臉來。他的雙膝索索直抖,臉色蒼白,像個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見了我,他立刻兩眼熠亮,臉上泛起一陣純潔的真正虔誠的微笑,疲憊的面容忽然變得光燦奪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俄國式的躬,握住我的雙手,十分崇敬地用嘴唇輕輕碰了一碰我的手:‘是上帝派您來救我的。我向上帝謝過恩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是,我這時真希望,這間擺著許多矮凳的教堂裡會突然琴聲大作,響徹一陣音樂,因為我感到,我的目的都已達到:我已經永遠把這個人挽救過來了。
“我們走出教堂,回到這五月豔陽天晶瑩明亮燦爛輝煌的陽光中去,世界在我眼裡從無這般美麗。我們坐上馬車繼續遊逛了兩小時,沿著山坡上的道路緩緩前進,沿途美景盡收眼底,峰迴路轉,處處美不勝收。可是,我們不再談話了。在這樣奔放地表達過感情之後,語言似乎微弱無力了。而且,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我都不得不害臊地把我的目光移開,審視自己創制的奇蹟,會使我受到太強烈的震動。
“下午五點左右,我們回到了蒙特卡羅。我必須去赴一處親友的約會,要想設法推辭已是來不及了。而且,我內心深處也渴望休息一下,舒散一下過於奔放的心情。我覺得,這種熾熱的、狂歡的心境,一生裡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定要歇息一會安靜下來。因此我請我的被保護人到我下榻的飯店裡來呆一會兒。到了我的房間裡以後,我把他的旅費和贖取首飾的錢交給他。我們說好了:我去赴約時,他去買車票;晚上七點我們在車站上候車室裡再見面,火車七點半離站,它將載送他穿過日內瓦平安抵家。我正要把五張鈔票遞給他,他的嘴唇突然變得異樣的蒼白:‘不……不要錢……我求您,不要給我錢!’ 這幾句話從齒縫裡擠出來,而他的手指神經質地驚慌失措地一邊顫抖,一邊直往後縮。‘不要錢……不要錢……我不能看到錢,’他重說了一遍,彷彿滿心厭惡周身不寧。我設法減輕他的愧疚,我對他說:這筆錢只是借給他的,他要是覺得彆扭,可以給我立張借據。‘好吧……好吧……寫一個借據,’他避開我的眼睛喃喃地說,一邊捏著鈔票胡亂一折,就彷彿是是拿著什麼粘膩汙穢的東西,不看一眼便放進了衣袋,然後取過一張紙,在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等他抬起頭來,額上已沁出了汗水,在他身體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陣陣地直往上湧。他剛將那張紙條遞給了我,忽然全身一震,突然間——我嚇得不由自主地直往後退——他跪倒在地,捧著我的衣裾連連親吻。這種姿態真是難以描述:它以一種非常強烈的力量震撼著我,使我不禁渾身戰慄。我滿心驚駭十分惶惑,只能結結巴巴地說:‘您這麼感激,我很謝謝您。不過現在請您走吧!晚上七點我們在火車站的入口大廳再道別吧。’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16)
“他凝望著我,眼睛溼潤,閃著感動的光芒。有一霎我以為他還想要說什麼,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接著他突然又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離開了房間。”
C太太說到這兒,又停止了敘述。她立起身來走到視窗,凝立在那兒向外注視了很久:我看著她輪廓清晰的背影,發現她在輕輕地顫抖。她猛一下轉過身來,態度很是堅決,她那雙一直保持平靜顯得無動於衷的雙手,猛然向兩邊使勁分開,像是要撕裂一點什麼。接著,她堅定地——幾乎可以說是勇敢地——抬眼盯著我,重又開口了:
“我答應過您,要作到絕對坦率真誠。我此刻感到這一諾言很有必要。因為現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節先後順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經過,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語句,來說明當時那種紛雜紊亂的心情。而我當時並不明白,或者只是不願明白的很多事情,我到現在才懂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