餡餃子,他必須熬一通夜。他不賭錢,也沒有別的事情,但是他必須熬夜,為是教灶上老有火亮,貼在壁上的灶王爺面前老燒著一線高香。這是他的宗教。他並不信灶王爺與財神爺真有什麼靈應,但是他願屋中有點光亮與溫暖。他買不起鞭炮,與成斤的大紅燭,他只用一線高香與灶中的柴炭,迎接新年,希望新年與他的心地全是光明的。後半夜,他發睏的時候,他會出去看一看天上的星;經涼風兒一吹,他便又有了精神。進來,他抓一把專為過年預備的鐵蠶豆,把它們嚼得嘣嘣的響。
他並不一定愛吃那些豆子,可是真滿意自己的牙齒。天一亮,他勒一勒腰帶,順著小道兒去“逛”大鐘寺。沒有人這麼早來逛廟,他自己也並不希望看見什麼豆汁攤子,大糖葫蘆,沙雁,風車與那些紅男綠女。他只是為走這麼幾里地,看一眼那座古寺;只要那座廟還存在,世界彷彿就並沒改了樣,而他感到安全。
看見了廟門,他便折回來,沿路去向親戚朋友拜年。到十點鐘左右,他回到家,吃點東西,便睡一個大覺。大年初二,很早的祭了財神,吃兩三大碗餛飩,他便進城去拜年,祁家必是頭一家。
今年,他可是並沒有到大鐘寺去,也沒到城裡來拜年。他的世界變了,變得一點頭腦也摸不著。夜裡,遠處老有槍聲,有時候還打炮。他不知道是誰打誰,而心裡老放不下去。象受了驚嚇的小兒似的,睡著睡著他就猛的一下子嚇醒。有的時候,他的和鄰居的狗都拚命的叫,叫得使人心裡發顫。第二天,有人告訴他:夜裡又過兵來著!什麼兵?是我們的,還是敵人的?沒人知道。
假若夜裡睡不消停,白天他心裡也不踏實。謠言很多。儘管他的門前是那麼安靜,可是隻要過來一輛大車或一個行人,便帶來一片謠言。有的說北苑來了多少敵兵,有的說西苑正修飛機場,有的說敵兵要抓幾千名案子,有的說沿著他門前的大道要修公路。抓案?他的兒子正年輕力壯啊!他得設法把兒子藏起去。修公路?他的幾畝田正在大道邊上;不要多,只佔去他二畝,他就受不了!他決定不能離開家門一步,他須黑天白日盯著他的兒子與田地!
還有人說:日本人在西苑西北屠了兩三個村子,因為那裡窩藏著我們的游擊隊。這,常二爺想,不能是謠言;半夜裡的槍聲炮響不都是在西北麼?他願意相信我們還有游擊隊,敢和日本鬼子拚命。同時,他又怕自己的村子也教敵人給屠了。想想看吧,德勝門關廂的監獄不是被我們的游擊隊給砸開了麼?他的家離德勝門也不過七八里路呀!屠村子是可能的!
他不但聽見,也親眼看見了:順著大道,有許多人從西北往城裡去,他們都扶老攜幼的,挑著或揹著行李。他打聽明白:這些人起碼都是小康之家,家中有房子有地。他們把地象白給似的賣出去,放棄了房子,搬到城裡去住。他們怕屠殺。這些人也告訴他:日本人將來不要地稅,而是要糧食,連稻草與麥杆兒全要。你種多少地,收多少糧,日本人都派人來監視;你收糧,他拿走!你不種,他照樣的要!你不交,他治死你!
常二爺的心跳到口中來。揹著手在他的田邊上繞,他須細細的想一想。他有智慧,可是腦子很慢。是不是他也搬進城去住呢?他向西山搖了搖頭。山,他,他的地,都永遠不能動!不能動!真的,他的幾畝地並沒給過他任何物質上的享受。他一年到頭只至多吃上兩三次豬肉,他的唯一的一件禮服是那件洗過不知多少次的藍布大褂。可是,他還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地。離開他的地,即使吃喝穿住都比現在好,他也不一定快活。有地,才有他會作的事;有地,他才有了根。
不!不!什麼都也許會遇見,只有日本人來搶莊稼是謠言,地道的謠言!他不能先信謠言,嚇唬自己。看著土城,他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那是金元時代的遺蹟,而只曉得他自幼兒就天天看見它,到如今它也還未被狂風吹散。他也該象這土城,永遠立在這裡。由土城收回眼神,他看到腳前的地,麥苗兒,短短的,黑綠的麥苗兒,一壠一壠的一直通到鄰家的地,而後又連到很遠很遠的地,又……他又看到西山。謠言!謠言!這是他的地,那是王家的,那是丁家的,那是……西山;這才是實在的!別的都是謠言!
不過,萬一敵人真要搶糧來,怎辦呢?即使不來搶,而用兵馬給踐踏壞了,怎辦呢?他想不出辦法!他的背上有點癢,象是要出汗!他只能晝夜的看守著他的地。有人真來搶劫,他會拚命!這麼決定了,他又高興一點,開始順著大道去揀馬糞。揀著一堆馬糞,他就回頭看一看他的地,而後告訴自己:都是謠言,地是丟不了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