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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張牌,象唯恐他們會偷偷的跑出去;右手,忙著抓牌,又忙著調整牌,以致往往不到時候就伸出手去,碰到別人的手;急往回縮,袖子又撩倒了自己的那堵小竹牆。她的臉上的肌肉縮緊,上門牙咬著下嘴唇,為是使精力集中,免生錯誤,可是那三家的牌打得太熟太快,不知怎的她就落了空。“喲!”她不曉得什麼時候,誰打出的二索;她恰好胡二索調單——缺一門,二將,孤么,三翻!她只“喲”了一聲,不便再說什麼,多說更洩自己的氣。三家的二索馬上都封鎖住了,她只好換了張兒。她打出了二索,大赤包胡坎二索!大赤包什麼也沒說,而心中發出的電碼告訴明白了瑞豐太太:“我早就等著你的二索呢!”

瑞豐還勉強著和曉荷亂扯,可是心中極不放心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牌打到西風圈,大赤包連坐三把莊。她發了話:“瑞豐,你來替我吧!我幸得都不象話了,再打,準保我還得連莊!你來;別教太太想我們孃兒三個圈弄她一個人!你來呀!”

瑞豐真想上陣。可是,曉荷吸住了他。他剛剛跟曉荷學到一點怎樣落落大方,怎好就馬上放棄了呢?學著曉荷的媚笑樣子,他說:“你連三把莊,怎知道她不連九把莊呢?”說著,他看了看太太,她從鼻子上抹去一個小汗珠,向他笑了。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詞令,而且心中感謝冠先生的薰陶。他覺得從前和三姑姑六姨姨的搶兩粒花生米,說兩句俏皮話,或誇讚自己怎樣扣住一張牌,都近乎無聊,甚至於是下賤。冠先生的態度與行動才真是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不來呀?”大赤包的十個小電棒兒又洗好了牌。“那天在曹宅,我連坐了十四把莊,你愛信不信!”她知道她的威嚇是會使瑞豐太太更要手足失措的。

她的牌起得非常的整齊,連莊是絕對可靠的了。可是,正在計劃著怎樣多添一翻的時節,西院的兩位婦人哭嚎起來。哭聲象小鋼針似的刺入她的耳中。她想若無其事的繼續賭博,但是那些小鋼針好象是穿甲彈,一直鑽到她的腦中,而後爆炸開。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肌肉與神經,不許它們洩露她的內心怎樣遭受著轟炸。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汗。她的夾肢窩忽然的溼了一點,而最討厭的是腦門與鼻尖上全都潮潤起來。她的眼由東掃西射改為緊緊的盯著她的牌。只有這樣,她才能把心拴住,可是她也知道這樣必定失去談笑自如的勁兒,而使人看出她的心病。她不後悔自己作過的事,而只恨自己為什麼這樣脆弱,連兩聲啼哭都受不住!

啼聲由嚎啕改為似斷似續的悲啼,牌的響聲也一齊由清脆的拍拍改為在桌布上的輕滑。牌的出入遲緩了好多,高第和招弟的手都開始微顫。大赤包打錯了一張牌,竟被瑞豐太太胡了把滿貫。

曉荷的臉由微笑而擴充套件到滿臉都是僵化了的笑紋,見瑞豐太太胡了滿貫,他想拍手喝彩,可是,手還沒拍到一處,他發現了手心上出滿了涼汗。手沒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的抹在褲子上。這點動作使他幾乎要發怒。他起碼也有三十年沒幹過這麼沒出息的事了——把汗擦在褲子上!這點失儀的恥辱的分量幾乎要超過賣人害命的罪過的,因為他一生的最大的努力與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腳的動作美妙而得體上。他永遠沒用過他的心,象用他的手勢與眼神那麼仔細過。他的心象一罐罐頭牛奶,即使開啟,也只是由一個小孔,慢慢的流出一小條牛奶來。在這小罐裡永遠沒有象風暴或泉湧的情感。他寧可費兩個鐘頭去修腳,而不肯閉上眼看一會兒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聲確是使他把汗擦在褲子上的原因。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動了心。動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腳,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態便等於失去了他的整個的人!他趕緊坐好,把嘴唇偷偷的舔活潤了,想對瑞豐解釋:“那個……”他找不到與無聊扯淡相等的話,而只有那種話才能開啟僵局。他有點發窘。他不曉得什麼叫良心的譴責,而只感到心中有點憋悶。

“爸爸!”高第叫了一聲。

“啊?”曉荷輕妙的問了聲。他覺得高第這一聲呼叫極有價值,否則他又非僵在那兒不可。

“替我打兩把呀?”

“好的!好的!”他沒等女兒說出理由來便答應了,而且把“的”說得很重,象剛剛學了兩句國語的江南人那樣要字字清楚,而把重音放錯了地方。因為有了這樣的“的”,他爽性學江南口音,補上:“吾來哉!吾來哉!”而後,腳輕輕的跳了個小箭步,奔了牌桌去。這樣,他覺得就是西院的全家都死了,也可以與他絲毫無關了。

他剛坐下,西院的哭聲,象歇息了一會兒的大雨似的,比以前更加猛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