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真正漢奸坯子,早就不該和他親近;在吃虧以後,就該立志永遠不再和這類的人來往。老二應該稍微關心點國事,即使沒有捨身救國的決心,也該有一點國榮民榮,國辱民辱的感覺,知道一點羞恥。老二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悟。因祖父,父母,兄嫂,都沒好意思責備他,他倒覺得頗安逸,彷彿失業是一種什麼新的消遣,他享受大家的憐憫。假若連胖太太也沒申斥他,他或者還許留下鬍子,和祖父一樣的退休養老呢!瑞宣最不喜歡在新年的時候,看到有些孩子戴起瓜皮帽頭兒,穿上小馬褂。他管他們叫做“無花果秧兒”。瑞豐就是,他以為,這種秧苗的長大起來最好的代表——生出來就老聲老氣的,永遠不開花。
為躲避老二,在慶祝太原陷落的這一天,他還上了學。他沒決定去參加遊行,也沒決定不去;他只是要到學校裡看看。到了學校,他自然而然的希望學生們來問他戰事的訊息,與中日戰爭的前途。他也希望大家都愁眉苦眼的覺到遊行的恥辱。
可是,沒人來問他什麼。他很失望。過了一會兒,他明白過來:人類是好爭勝的動物,沒人喜歡談論自己的敗陣;青年們恐怕特別是如此。有好幾個他平日最喜歡的少年,一見面都想過來跟他說話,可是又都那麼象心中有點鬼病似的,撩了他一眼,便一低頭的躲開。他們這點行動表示了青年人在無可如何之中還要爭強的心理。他走到操場去。那裡正有幾個學生踢著一個破皮球。看見他,他們都忽然的楞住好象是覺到自己作了不應作的事情而慚愧。可是,緊跟著,他們就又踢起球來,只從眼角撩著他。他趕緊走開。
他沒再回教員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門,心中非常的難受。他曉得學生們並未忘了羞恥,可是假若這樣接二連三的被強迫著去在最公開的地方受汙辱,他們一定會把麵皮塗上漆的。想到這裡,他心中覺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幾部大卡車,滿滿的拉著叫花子——都穿著由喜轎鋪賃來的綵衣。每一部車上,還有一份出喪的鼓手。汽車緩緩的駛行,鑼鼓無精打彩的敲打著,車上的叫花子都縮著脖子把手中的紙旗插在衣領上,以便揣起手來——天相當的冷。他們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麼縮著脖,揣著手,在車上立著或坐著。他們好象什麼都知道,又好象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彷彿是因習慣了無可如何,因習慣了冷淡與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著,滿不在乎的立在汽車上,或斷頭臺上。
當汽車走過他的眼前,一個象藍東陽那樣的人,把手中提著的擴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來:“孫子們,隨著我喊!中日親善!慶祝太原陷落!”花子們還是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不高不低的,懶洋洋的,隨著喊,連頭也不抬起來。他們好象已經亡過多少次國了,絕對不再為亡國浪費什麼感情。他們毫不動情幾乎使他們有一些尊嚴,象城隍廟中塑的泥鬼那樣的尊嚴。這點尊嚴甚至於冷淡了戰爭與興亡。瑞宣渾身都顫起來。遠處來了一隊小學生。他閉上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與小學生連到一處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潑的,純潔的,天真的,學生也象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學生的隊伍就離叫花子的卡車不很遠啊!
迷迷糊糊的他不曉得怎麼走回了小羊圈。在衚衕口上,他碰見了棚匠劉師傅。是劉師傅先招呼的他,他嚇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劉師傅,也看明白了衚衕。
二人進了那永遠沒有多少行人的小衚衕口,劉師傅才說話:“祁先生,你看怎樣呀?我們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丟啦!太原也這麼快?不是有——”他說不上“天險”來。“誰知道!”瑞宣微笑著說,眼中發了溼。
“南京怎樣?”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說“誰知道!”“盼著南京一定能打勝仗!”
“哼!”劉師傅把聲音放低,而極懇切的說:“你也許笑我,我昨天夜裡向東南燒了一股高香!禱告上海打勝仗!”“非勝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還沒分勝負,怎麼人們就好象斷定了一定亡國呢?”
“誰?”
“誰?你看,上次保定丟了,就有人約我去耍獅子,我沒去;別人也沒去。昨天,又有人來約了,我還是不去,別人可據說是答應下了。約我的人說:別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著點!我說,殺剮我都等著!我就想,人們怎那麼稀鬆沒骨頭呢?”瑞宣沒再說什麼。
“今天的遊行,起碼也有幾檔子‘會’!”劉師傅把“會”字說的很重。“哼!走會是為朝山敬神的,今天會給日本人去當玩藝兒看!真沒骨頭!”
“劉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