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祁老人一念叨小三兒,天佑太太自然而然的就覺得病重了一些。祖父可以用思念孫子當作一種消遣,母親的想兒子可是永遠動真心的。今天,在惦念三兒子以外,她還注意到二兒子的很早出去,和大兒子的在院中溜來溜去。她心中十分的不安。聽見老二回來,她也喘噓噓的走出來。大家圍住了瑞豐。他非常的得意。他覺得大家在聰明上,膽量上,見解上,都遠不及他,所以他應當給大家說些樂觀的話,使他們得到點安慰。
“我告訴你,大哥!”老二的牙縫裡還塞著兩小條兒肉,說話時口中滿有油水:“真想不到學生們今天會這麼乖!太乖了,連一個出聲的也沒有!會開得甭提多麼順當啦!鴉雀無聲!你看,日本官兒們都很體面,說話也很文雅。學生們知趣,日本官兒們也知趣,一個針尖大的岔子也沒出,沒想到,真沒想到!這就行嘍,醜媳婦見了公婆的面,以後就好說了。有今天這一場,咱們大家就都可以把長臉往下一拉,什麼亡國不亡國的!大哥你——”他的眼向四下裡找瑞宣,瑞宣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輕輕的走開了。他不由的“嗯?”了一聲。小妞子看明白了二叔的意思,微突的小嘴說:“爸,出出啦。”短的食指指著西邊。
瑞宣偷偷的溜了出去。他不能再往下聽。再聽下去,他知道,他的一口毒惡的唾沫一定會啐在瑞豐的臉的正中間!
他曉得,學生教員們若是在天安門前,有什麼激烈的舉動,是等於無謂的犧牲。我們打死一兩個日本要人,並不能克復北平;日本人打死我們許多青年,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利。他曉得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還是希望有那麼一點壯烈的表現,不管上算與吃虧。壯烈不是算盤上能打出來的。再退一步!即使大家不肯作無益的犧牲,那麼嚴肅的沉默也還足以表示出大家的不甘於嬉皮笑臉的投降。由瑞豐的話裡,他聽出來,大家確是採取了默默的抵抗。可是,這沉默竟自被瑞豐解釋作“很乖!”瑞豐的無恥也許是他個人的,但是他的解釋不見得只限於他自己,許多許多人恐怕都要那麼想,因為學生一向是為正義,為愛國而流血的先行。這一回,大家必定說,學生洩了氣!這一次是這樣無聲無色的過去了,下一次呢?還沉默嗎?萬一要改為嬉皮笑臉呢?瑞宣在門外槐樹下慢慢的走,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小崔由街上回來,沒有拉著車,頭上有個紫裡蒿青的大包。
瑞宣沒意思招呼小崔,不是小看一個拉車的,而是他心中煩悶,不想多說話,可是,小崔象憋著一肚子話,好容易找到可以談一談的人似的,一直撲了過來。小崔的開場白便有戲劇性:“你就說,事情有多麼邪行!”
“怎麼啦?”瑞宣沒法不表示點驚疑。只有最狠心的人才會極冷淡的使有戲劇性的話失去效果。
“怎麼啦?邪!”小崔顯然的是非常的興奮。“剛才我拉了個買賣。”他的眼向四外一掃,然後把聲音放低。“一個日本兵!”
“日本兵!”瑞宣不由的重了一句,而後他慢慢的往“葫蘆腰”那邊走。小崔的故事既關聯著日本兵,他覺得不該立在衚衕裡賣嚷嚷。
小崔跟著,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一個二十上下歲的日本兵。記住了,我說的是一個日本兵,因為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不象日本兵的地方。我告訴你,祁大爺,我恨日本人,不願意拉日本人,不管給我多少錢!今天早半天不是慶祝保定的——”
“——陷落!”瑞宣給補上。
“是呀!我心裡甭提多麼難受啦,所以快過午我才拉出車去。誰想到,剛拉了一號小買賣之後,就遇上了這個日本兵!”說著,他們倆已來到空曠的葫蘆肚兒裡。在這裡,小崔知道,不管是立著還是走著談,都不會被別人聽見。往前走,不遠便是護國寺的夾道,也是沒有多少行人的。他沒立住,而用極慢極緩的步子似走似不走的往前挪蹭。“遇上他的地方,沒有別的車子,你看多麼彆扭!他要坐車,我沒法不拉,他是日本兵啊!拉吧,有什麼法子呢?拉到了雍和宮附近,我以為這小子大概要逛廟。我沒猜對。他向旁邊的一條很背靜的衚衕指了指,我就進了衚衕,心裡直發毛咕①,衚衕裡直彷彿連條狗也沒有。走兩步,我回回頭;走兩步,我回回頭!好傢伙,高麗棒子不是幹過嗎——在背靜地方把拉車的一刀扎死,把車拉走!我不能不留這點神!高麗棒子,我曉得,都是日本人教出來的。我的車上,現在可坐著個真正日本人!不留神?好,噗哧一下兒,我不就一命歸西了嗎!忽然的,他出了聲。衚衕兩面沒有一個門。我一楞,他由車上跳下去。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等他已經走出好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