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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雖然自幼兒就受外婆的嚴格管教,可是年輕人到底有一股不能被外婆消滅淨盡的熱氣。他喜歡聽瑞宣的談話。假若外婆的話都以“不”字開始——不要多說話!不要管閒事!不要……——瑞宣的話便差不多都以“我們應當”起頭兒。外婆的話使他的心縮緊,好象要縮成一個小圓彈子,攥在手心裡才好。瑞宣的話不然,它們使他興奮,心中發熱,眼睛放亮。他最喜歡聽瑞宣說:“中國一定不會亡!”瑞宣的話有時候很不容易懂,但是懂不懂的,他總是細心的聽。他以為即使有一兩句不懂,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有“中國不亡”打底兒就行了!

長順聽了瑞宣的話,也想對別人說;知識和感情都是要往外發洩的東西。他當然不敢和外婆說。外婆已經問過他,幹嗎常到祁家去。他偷偷的轉了轉眼珠,扯了個謊:“祁大爺教給我念洋文呢!”外婆以為外國人都說同樣的洋文,正如同北平人都說北平話那樣。那麼,北平城既被日本人佔據住,外孫子能說幾句洋文,也許有些用處;因此,她就不攔阻外孫到祁家去。

可是,不久他就露了破綻。他對孫七與小崔顯露了他的知識。論知識的水準,他們三個原本都差不多。但是,年歲永遠是不平等的。在平日,孫七與小崔每逢說不過長順的時候,便搬出他倆的年歲來壓倒長順。長順心中雖然不平,可是沒有反抗的好辦法。外婆不是常常說,不準和年歲大的人拌嘴嗎?現在,他可是說得頭頭是道,叫孫七與小崔的歲數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況且,小崔不過比他大著幾歲,長順簡直覺得他幾乎應當管小崔叫老弟了。

不錯,馬老太太近來已經有些同情孫七與小崔的反日的言論;可是,聽到自己的外孫滔滔不絕的發表意見,她馬上害怕起來。她看出來:長順是在祁家學“壞”了!

她想應當快快的給長順找個營生,老這麼教他到處去搖晃著,一定沒有好處。有了正當的營生,她該給外孫娶一房媳婦,攏住他的心。她自己只有這麼個外孫,而程家又只有這麼一條根,她絕對不能大撒手兒任著長順的意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是她最大的責任,無可脫卸!日本人儘管會橫行霸道,可是不能攔住外孫子結婚,和生兒養女。假如她自己這輩子須受日本人的氣,長順的兒女也許就能享福過太平日子了。只要程家有了享福的後代,他們也必不能忘了她老婆子的,而她死後也就有了焚香燒紙的人!

老太太把事情都這麼想清楚,心中非常的高興。她覺得自己的手已抓住了一點什麼最可靠的東西,不管年月如何難過,不管日本人怎樣厲害,都不能勝過她。她能克服一切困難。她手裡彷彿拿到了萬年不易的一點什麼,從漢朝——她的最遠的朝代是漢朝——到如今,再到永遠,都不會改變——她的眼睛亮起來,顴骨上居然紅潤了一小塊。

在瑞宣這方面,他並沒料到長順會把他的話吸收得那麼快,而且使長順的內心裡發生了變動。在學校裡,他輕易不和學生們談閒話,即使偶一為之,他也並沒感到他的話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學校裡的教師多,學生們聽的話也多,所以學生們的耳朵似乎已變硬,不輕易動他們的感情。長順沒入過中學,除了簡單數目的加減,與眼前的幾個字,他差不多什麼也不知道。因此,他的感情極容易激動,就象一個粗人受人家幾句煽惑便馬上敢去動武打架那樣。有一天,他扭捏了半天,而後說出一句話來:“祁先生!我從軍去好不好?”

瑞宣半天沒能回出話來。他沒料到自己的閒話會在這個青年的心中發生了這麼大的效果。他忽然發現了一個事實:知識不多的人反倒容易有深厚的情感,而這情感的泉源是我們的古遠的文化。一個人可以很容易獲得一些知識,而性情的深厚卻不是一會兒工夫培養得出的。上海與臺兒莊的那些無名的英雄,他想起來,豈不多數是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鄉下人麼?他們也許寫不上來“國家”兩個字,可是他們都視死如歸的為國家犧牲了性命!同時,他也想到,有知識的人,象他自己,反倒前怕狼後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知識好象是情感的障礙。他正這樣的思索,長順又說了話:“我想明白了:就是日本人不勒令家家安收音機,我還可以天天有生意作,那又算得了什麼呢?國要是亡了,幾張留聲機片還能救了我的命嗎?我很捨不得外婆,可是事情擺在這兒,我能老為外婆活著嗎?人家那些打仗的,誰又沒有家,沒有老人呢?人家要肯為國家賣命,我就也應當去打仗!是不是?祁先生!”

瑞宣還是回不出話來。在他的理智上,他知道每一箇中國人都該為儲存自己的祖墳與文化而去戰鬥。可是,在感情上,因為他是中國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