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藏的,大清一統地圖來。把這張老古董貼在牆上,他看到了重慶。在地圖上,正如在他心裡,重慶離他好象並不很遠。在從前,重慶不過是他記憶中的一個名詞,跟他永遠不會發生什麼關係。今天,重慶離他很近,而且有一種極親密的關係。他覺得只要重慶說“打”,北平就會顫動;只要重慶不斷的發出抗戰的呼聲,華北敵人的一切陰謀詭計就終必象水牌上浮記著的賬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乾二淨。看著地圖,他的牙咬得很緊。他必須在北平立穩,他的一思一念都須是重慶的迴響!他須在北平替重慶抬著頭走路,替全中國人表示出:中國人是不會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這樣沉思的時候,冠家為慶祝武漢的撤退,夜以繼日的歡呼笑鬧。第一件使他們高興的是藍東陽又升了官。
華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們應一方面加緊的肅清反動分子,一方面把新民會的組織擴大,以便安撫民眾。日本人是左手持劍,右手拿著昭和糖,威脅與利誘,雙管齊下的。
新民會改組。它將是宣傳部,社會部,黨部,與青年團合起來的一個總機關。它將設立幾處,每處有一個處長。它要作宣傳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組織起來,要設立少年團與幼年團,要以作順民為宗旨發動彷彿象一個政黨似的工作。
在這改組的時節,原來在會的職員都被日本人傳去,當面試驗,以便選拔出幾個處長和其他的重要職員。藍東陽的相貌首先引起試官的注意,他長得三分象人,七分倒象鬼。日本人覺得他的相貌是一種資格與保證——這樣的人,是地道的漢奸胎子,永遠忠於他的主人,而且最會欺壓良善。
東陽的臉已足引起注意,恰好他的舉止與態度又是那麼卑賤得出眾,他得了宣傳處處長。當試官傳見他的時候,他的臉綠得和泡乏了的茶葉似的,他的往上吊著的眼珠吊上去,一直沒有回來,他的手與嘴唇都顫動著,他的喉中堵住一點痰。他還沒看見試官,便已鞠了三次最深的躬,因為角度太大,他幾乎失去身體的平衡,而栽了下去。當他走近了試官身前的時候,他感激得落了淚。試官受了感動,東陽得到了處長。
頭一處給他預備酒席慶賀升官的當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請帖,可是故意的遲到了一個半鐘頭。及來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麼大,連曉荷的善於詞令都沒能使他露一露黃牙。進門來,他便半坐半臥的倒在沙發上,一語不發。他的綠臉上好象搽上了一層油,綠得發光。人家張羅他的茶水,點心,他就那麼懶而驕傲的坐著,把頭窩在沙發的角兒上,連理也不理。人家讓他就位吃酒,他懶得往起立。讓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象一條毛蟲似的,把自己擰咕①到首座。屁股剛碰到椅子,他把雙肘都放在桌子上,好象要先打個盹兒的樣子。他的心裡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處長,處長”隨著心的跳動,輕輕的響。他不肯喝酒,不肯吃菜,表示出處長是見過世面的,不貪口腹。趕到酒菜的香味把他的饞涎招出來,他才猛孤丁的夾一大箸子菜,放在口裡,旁若無人的大嚼大咽。
大赤包與冠曉荷交換了眼神,他們倆決定不住口的叫處長,象叫一個失了魂的孩子似的。他們認為作了處長,理當擺出架子;假若東陽不肯擺架子,他們還倒要失望呢。他們把處長從最低音叫到最高音,有時候二人同時叫,而一高一低,象二部合唱似的。
任憑他們夫婦怎樣的叫,東陽始終不哼一聲。他是處長,他必須沉得住氣;大人物是不能隨便亂說話的。甜菜上來,東陽忽然的立起來,往外走,只說了聲:“還有事!”
他走後,曉荷讚不絕口的誇獎他的相貌:“我由一認識他,就看出來藍處長的相貌不凡。你們注意沒有?他的臉雖然有點發綠,可是你們細看,就能看出下面卻有一層極潤的紫色兒,那叫硃砂臉,必定掌權!”
大赤包更實際一些:“管他是什麼臉呢,處長才是十成十的真貨,我看哪,哼!”她看了高第一眼。等到只剩了她與曉荷在屋裡的時候,她告訴他:“我想還是把高第給東陽吧。處長總比科長大多了!”
“是的!是的!所長所見甚是!你跟高第說去!這孩子,總是彆彆扭扭的,不聽話!”
“我有主意!你甭管!”
其實,大赤包並沒有什麼高明的主意。她心裡也知道高第確是有點不聽話。
高第的不聽話已不止一天。她始終不肯聽從著媽媽去“拴”住李空山。李空山每次來到,除了和大赤包算賬,(大赤包由包庇暗娼來的錢,是要和李空山三七分賬的,)便一直到高第屋裡去,不管高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