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只有這麼一點點!”
長順受了感動。“你不是一共就有……我要是都拿走,你們……”
“那還不是常有的事!”小文笑了一下。“好在我的頭還連著脖子,沒錢就想法子弄去呀!小崔……”他的喉中噎了一下,不往下說了。
“小崔太太怎麼辦呢?”若霞很關切的問。
長順回答不出來。把錢慢慢的收在衣袋裡,他看了若霞一眼,心裡說:“小文要是被日本人殺了,你怎麼辦呢?”心中這樣嘀咕著,他開始往外走。他並無意詛咒小文夫婦,而是覺得死亡太容易了,誰敢說小文一定不挨刀呢。小文沒往外相送。
長順快走到大門,又聽到了小文的笛音。那不是笛聲,而是一種什麼最辛酸的悲啼。他加快了腳步,那笛聲要引出他的淚來。
他到了七號的門外,正遇上李四爺由裡邊出來。他問了聲:“怎麼樣,四爺爺?”
“牛宅給了十塊,這兒——”李四爺指了指七號,而後數手中的錢,“這兒大家都怪熱心的,可是手裡都不富裕,一毛,四毛……統共才湊了兩塊一毛錢。我一共弄了十二塊一,你呢?”
“比四爺爺多一點,十三塊四!”
“好!把錢給我,你找祁瑞豐去吧?”
“這還不夠?”
“要單是買一口狗碰頭,僱四個人抬抬,這點就夠了。可是這是收屍的事呀,不遞給地面上三頭兩塊的,誰準咱們挪動屍首呀?再說,小崔沒有墳地,不也得……”
長順一邊聽一邊點頭。雖然他覺得忽然的長了幾歲,可是他到底是個孩子,他的知識和經驗,比起李四爺來,還差得很遠很遠。他看出來,歲數是歲數,光“覺得”怎樣是不中用的。“好啦,四爺爺,我找祁二爺去!”他以為自己最拿手的還是跑跑路,用腦子的事只好讓給李四爺了。
教育局的客廳裡坐滿了人。長順找了個不礙事的角落坐下。看看那些出來進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與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勁兒。這幾天來他所表現的勇敢,心路,熱誠,與他所得到的歲數,經驗,與自尊,好象一下子都離開了他,而只不折不扣的剩下個破鞋爛褂子的,平凡的,程長順。他不敢挺直了脖子,而半低著頭,用眼偷偷的了著那些人。那些人不是科長科員便是校長教員,哪一個都比他文雅,都有些派頭。只有他怯頭怯腦的象個鄉下佬兒。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他的感情也正好象十八九歲的孩子那樣容易受刺激,而變化萬端。他,現在,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幹什麼的了。他有聰明,有熱情,有青春,假若他能按部就班的讀些書,他也會變成個體面的,甚至或者是很有學問的人。可是,他沒好好的讀過書。假若他沒有外婆的牽累,而逃出北平,他也許成為個英勇的抗戰青年,無名或有名的英雄。可是,他沒能逃出去。一切的“可能”都在他的心力上,身體上,他可是呆呆的坐在教育局的客廳裡,象個傻瓜。他覺到羞慚,又覺得自己應當驕傲;他看不起綢緞的衣服,與文雅的態度,可又有點自慚形穢。他只盼瑞豐快快出來,而瑞豐使他等了半個多鐘頭。
屋裡的人多數走開了,瑞豐才叼著假象牙的菸嘴兒,高揚著臉走進來。他先向別人點頭打招呼,而後才輕描淡寫的,順手兒的,看見了長順。
長順心中非常的不快,可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坐下吧!”瑞豐從假象牙菸嘴的旁邊放出這三個字來。長順傻子似的又坐下。
“有事嗎?”瑞豐板著面孔問。“嘔,先告訴你,不要沒事兒往這裡跑,這是衙門!”
長順想給瑞豐一個極有力的嘴巴。可是,他受人之託,不能因憤怒而忘了責任。他的臉紅起來,低聲忍氣的嗚囔:“小崔不是……”
“哪個小崔?我跟小崔有什麼關係?小孩子,怎麼亂拉關係呢?把砍了頭的死鬼,安在我身上,好看,體面?簡直是胡來嗎!真!快走吧!我不知道什麼小崔小孫,也不管他們的事!請吧,我忙得很!”說罷,他把菸嘴兒取下來,彈了兩下,揚著臉走出去。
長順氣得發抖,臉變成個紫茄子。平日,他和別的鄰居一樣,雖然有點看不起瑞豐,可是看他究竟是祁家的人,所以不好意思嚴格的批評,就彷彿十條王瓜中有一條苦的也就可以馬虎過去了。他萬沒想到瑞豐今天會這樣無情無義。是的,瑞豐是無情無義!若僅是教長順兒丟臉下不來臺,長順倒也不十分計較;人家是科長,長順自己不過是揹著留聲機,沿街賣唱的呀。長順惱的是瑞豐不該拒絕幫小崔的忙,小崔是長順的,也是瑞豐的,鄰居,而且給瑞豐拉過車,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