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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部分

沒有一個錢。摸了摸衣袋,他向車伕說:“等一等,給你拿錢。”“是了,先生,不忙!”車伕很客氣的說。

他拍門,很冷靜的拍門。由死亡裡逃出,把手按在自己的家門上,應當是動心的事。可是他很冷靜。他看見了亡國的真景象,領悟到亡國奴的生與死相距有多麼近。他的心硬了,不預備在逃出死亡而繼續去偷生搖動他的感情。再說,家的本身就是囚獄,假若大家只顧了油鹽醬醋,而忘了靈魂上的生活。

他聽到韻梅的腳步聲。她立住了,低聲的問“誰?”他只淡淡的答了聲“我!”她跑上來,極快的開了門。夫妻打了對臉。假若她是個西歐的女人,她必會急忙上去,緊緊的抱住丈夫。她是中國人,雖然她的心要跳出來,跳到丈夫的身裡去,她可是收住腳步,倒好象夫妻之間有一條什麼無形的牆壁阻隔著似的。她的大眼睛亮起來,不知怎樣才好的問了聲:“你回來啦?”

“給車錢!”瑞宣低聲的說。說完,他走進院中去。他沒感到夫妻相見的興奮與欣喜,而只覺得自己的偷偷被捉走,與偷偷的回來,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假若他身上受了傷,或臉上刺了字,他必會驕傲的邁進門坎,笑著接受家人的慰問與關切。可是,他還是他,除了心靈上受了損傷,身上並沒一點血痕——倒好象連日本人都不屑於打他似的。當愛國的人們正用戰爭換取和平的時候,血痕是光榮的徽章。他沒有這個徽章,他不過只捱了兩三天的餓,象一條餓狗垂著尾巴跑回家來。

天佑太太在屋門口立著呢。她的聲音有點顫:“老大!”

瑞宣的頭不敢抬起來,輕輕的叫了聲:“媽!”小順兒與妞子這兩天都睡得遲了些,為是等著爸爸回來,他們倆笑著,飛快的跑過來:“爸!你回來啦?”一邊一個,他們拉住了爸的手。

兩支溫暖的小手,把瑞宣的心扯軟。天真純摯的愛把他的恥辱驅去了許多。

“老大!瑞宣!”祁老人也還沒睡,等著孫子回來,在屋中叫。緊跟著,他開開屋門:“老大,是你呀?”瑞宣拉著孩子走過來:“是我,爺爺!”

老人哆嗦著下了臺階,心急而身體慢的跪下去:“歷代的祖宗有德呀!老祖宗們,我這兒磕頭了!”他向西磕了三個頭。

撒開小順兒與妞子,瑞宣趕緊去攙老祖父。老人渾身彷彿都軟了,半天才立起來。老少四輩兒都進了老人的屋中。天佑太太乘這個時節,在院中囑告兒媳:“他回來了,真是祖上的陰功,就別跟他講究老二了!是不是?”韻梅眨了兩下眼,“我不說!”

在屋中,老人的眼盯住了長孫,好象多年沒見了似的。瑞宣的臉瘦了一圈兒。三天沒刮臉,短的,東一束西一根的鬍子,給他添了些病容。

天佑太太與韻梅也走進來,她們都有一肚子話,而找不到話頭兒,所以都極關心的又極愚傻的,看著瑞宣。“小順兒的媽!”老人的眼還看著孫子,而向孫媳說:“你倒是先給他打點水,泡點茶呀!”

韻梅早就想作點什麼,可是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泡茶和打水。她笑了一下:“我簡直的迷了頭啦,爺爺!”說完,她很快的跑出去。

“給他作點什麼吃呀!”老人向兒媳說。他願也把兒媳支出去,好獨自佔有孫子,說出自己的勇敢與傷心來。天佑太太也下了廚房。

老人的話太多了,所以隨便的就提出一句來——話太多了的時候,是在哪裡都可以起頭的。

“我怕他們嗎?”老人的小眼眯成了一道縫,把三天前的鬥爭場面從新擺在眼前:“我?哼!露出胸膛教他們放槍!他們沒——敢——打!哈哈!”老人冷笑了一聲。

小順兒拉了爸一把,爺兒倆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腿中間。他們都靜靜的聽著老人指手劃腳的說。瑞宣摸不清祖父說的是什麼,而只覺得祖父已經變了樣子。在他的記憶中,祖父的教訓永遠是和平,忍氣,吃虧,而沒有勇敢,大膽,與冒險。現在,老人說露出胸膛教他們放槍了!壓迫與暴行大概會使一隻綿羊也要向前碰頭吧?

天佑太太先提著茶壺回來。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儘管必須立著,她也甘心。她必須多看長子幾眼,還有一肚子話要對兒子說。

兩口熱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雖然如此,他還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覺。可是,他必須聽祖父說完,這是他的責任。他的責任很多,聽祖父說話兒,被日本人捕去,忍受小老鼠的戲弄……都是他的責任。他是盡責任的亡國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話說完,他知道媽媽必還有一大片話要說。可憐的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