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樹風流聽無聲
“小二,好酒伺候!”
聽得那琅當帶力的一聲喚,正於肆內宴飲笑樂的一眾食客不由停杯投箸,揚臉望向了門外。推門而入的少年看來不過弱冠年紀,身著皂色的雲紋錦袍,佩玉蹬靴,冠束鮮妍自不必說。膚色略深,臉頜端正,雖不十分英俊,可一雙亮鋥鋥的眼眸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笑著,瞧著倒是極討人喜歡的。
左右識得他的,便齊齊喚上一聲,“秦公子。”
少年名喚秦開,拜散騎常侍,乃當今天子的親隨。也不正眼看視眾人,只下頜微抬,挑了兩道劍眉算作見禮,一回頭卻是極小心地把另一少年扶了進屋。那少年一身白衣素帶的尋常妝扮,雖說面龐尚帶幾分稚氣,然則膚若冰綃,岫眉斜飛,相貌神采又分明打眼得緊。猶是一對眼梢微揚的黑黢黢眸子,昂揚顧盼間儼然有些不流俗態、不容暱近的貴胄之氣。
垂楊平蕪,春寒鏘鏘褪去。嘹唳箏聲充棟盈欞,桃花扇,綺羅袖。
秦開抬袖生風,一揮手即止了肆內歌姬的穠詞麗曲,又喚來小二要了些許佐酒小菜。庖廚手腳麻利,沒一會兒便備妥了一桌酒菜,天間飛的、水裡遊的、陸上跑的,雖不甚鋪張,倒也應有盡有。
“這魚看著像是剛撈上來的,嫩而不腥。你可得嚐嚐。”秦開邊說著話,邊以手探試燙好的酒溫,又將骨刺細細挑去剔出白嫩魚肉,蘸了秋油,方才置於那白衣少年的碗碟之中。眼見向來趾高氣昂自視過人的秦公子這般小心恭順,店小二更知這少年來歷不小,於是愈加殷勤地左右伺候,不敢稍懷懈怠之意。
還未飲及兩盅,便聽得店內有人說,“過了驚蟄,便該是小皇帝親政了吧。”
“皇帝就是皇帝,加什麼‘小’字。”直眉攢得緊些,秦開已是大不滿意地嘀咕出聲。而坐於他身側的那個白袍少年,眉心蹙得更緊,已顯見不悅。
那食客仰頭灌了口醅酒,又道:“一為朝中宰輔,一掌百萬雄兵,溫氏兄弟豈肯輕易還政?”與他同桌而坐的另一食客撫掌笑起,接過話梢:“要我說,這小皇帝也就賽一個案上供奉,到底是年紀太幼,閱歷太淺。”先裡那人又接話道:“若說供奉,誰又及得上溫將軍這般狂放激昂。自詡應享天地之壽的‘不殆戰神’,強令家家戶戶的百姓將他的身塑畫像以神佛之事供奉,須日叩夜拜,不得擅斷香火。這不,又命人將朱雀門外的住戶一概攆盡,修建了一座有傳是遍地金銀的‘溫郎廟’。此逆天之舉,縱是我大周的歷代皇帝也未嘗一試,那小皇帝不也不敢吭上一聲——”
秦開已是眥裂髮指,一掌拍向桌面便要騰身而起,方才還一臉不快的白衣少年此刻反倒不動聲色,抬臂按向對方肩膀,輕搖了搖頭。
那妄議天子的食客仿似全未注意到鄰桌的一對少年面色有異,自顧自繼續說道,“小皇帝若要親政,必是先得大婚。甄選名門閨秀,推定良辰吉日——若非品貌俱佳,如何也不會受封入宮。”
“品貌俱佳、名門閨秀俱是不難,國公膝下便有一女業已及笄,見者無不讚其‘花容傾城,德言過人’——”
“不吃了!”
白衣少年撂下碗箸,霍然而起走往門外,口中還含怒輕叱道,“噎得慌。”
“哎——”秦開來不及嚥下咬了半隻的四喜丸子,便拍了一錠銀子在案上,起身追出門去。
到底是少年人,見了全然不同於廊廟館閣的一番疏朗景緻,縱是心頭萬般不快也剎那拋了個乾淨。渾似遊鳧臨水,飛鴻入天,一皂一白倆少年縱韁跨馬於開天闊地間,暢言大笑,好不自在。
於一片傍著湖泊的茂林深處,二人駐韁下了馬。踱步翠陌曲徑,白袍少年手執馬鞭,仿似撒氣般反覆鞭著尚且清瘦的花梢,俄而便落了一地的殘紅。
秦開走至少年身側,口氣挺委屈地道:“皇上,你縱是心頭不爽落,也犯不上與這一處好春景置氣。”
“你如何這般不長記性,還是你對我說的,未免落人口實,出門在外便沒有了‘皇上’,也沒有了‘朕’。”
“微臣錯……不,我錯了。”雖是君臣與主僕,也是相識於垂髫的摯友。那雙明亮眼眸裡的頑劣笑意更深,他當真不客氣地對著天子直呼其名,“杞昭,若非你剛才攔我,我早教訓那倆爛嚼舌根的混賬東西了!”
“普天之下在嚼這些舌根的又豈止這兩個人,你還能一一教訓過來?”杞昭復又對著花枝抽去一鞭,顰眉厲聲道,“溫羽徵若陣亡沙場,朕……我自然著人為他畫像塑身,封他忠勇英烈,令世人焚香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