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問道:“怎麼說呢?”
老闆道:“上不利於朝廷,下不利於茶戶、中小茶商,連一般喝茶的黎民百姓也跟著受累,除了貪官汙吏、大茶商,誰不怒目切齒!”
“有這麼嚴重?能不能詳細說說?”
“這有什麼不好懂的?朝廷榷賣,先要置本預交給茶園戶,一賬下來,能有多少賺頭?朝廷若有明白官員,想來自會清楚。茶園戶只准貨賣官家,別的全不說它,光這壓價、壓級、壓秤三壓,能有多少利益?茶葉非經榷貨務不能買賣,小商小販,誰有資本跨州跨路、山南水北地販運,有利也只能叫鉅商大賈們獨吞了。官賣的茶葉,收不到好貨不說,運輸、保管等流通環節全不經心,髒汙黴變是家常便飯。老百姓花錢買不到好茶喝,是不是也跟著受累?自入中之後,茶更賤得如同柴草。長此下去,我怕連個種茶、製茶的人也找不到了!”
“依貴主所說,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正要說到這個。既然茶法不公,小民為了活命,只有逆天行事,自討公道了。私買私賣所以屢禁不止,監獄有人滿之患,小民有水深火熱之苦,全在於此。唯一的出路,是朝廷解除榷賣,准許自由通商,變私為公,變地下為地上,變不法為合法。舍此,沒有第二條路!”老闆一時激憤,話不留思,猶如飛箭。直至思盡話完,才發現自己說的都是違禁的歹話,不由得後怕起來,低著頭再不言語了。
安石正聽得入神,忽然沒了聲音,不免奇怪。抬眼看見老闆低頭側目,神情之間有些惶恐、懊悔,才知道大概是害怕失言,不由得笑著安慰道:“痛快,痛快,好久沒聽到這麼精彩的議論了!貴主這一番話,義正詞嚴,有理有據,抵得上一篇榷茶論,實在好極了。皎然的詩,不是說‘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嗎?咱們就來幹一盞表示慶賀!來,幹!”說著,果然端起茶盞,一仰脖子幹了。
老闆受到感染,也嘻嘻地笑著幹了面前的茶。
喝過茶,安石就叉手向老闆告別了:“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真是長見識,謝謝了!”
老闆也很痛快,回禮道:“說哪裡話!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是我要感謝您給了我機會,讓我一吐胸中的積憤,我得先謝謝您。這頓茶我請了,交個朋友!”
安石說什麼也要氓兒交茶錢,老闆好歹不收,到底免過,告別去了。
改天,安石又去拜訪了鄱陽知縣沈應。沈應字影從,在江東一路是個頗有名氣的能官。安石贈詩有“唯有鄱君人共愛,流傳名譽滿江東”的話,對他很是推崇。安石見了影從,寒暄之後就直奔主題:“影從,您久在鄱陽,關於茶政您有什麼看法?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影從聽了,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大人,您說茶政,咱們還有茶政嗎?”
安石一笑:“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哪!”
影從直截了當地說:“大宋朝要有茶政,該從罷榷茶開始。我是個當縣令當老了的人,說話從來不中聽。榷茶,有百害而無一利。陷民於罪,是第一等大害。天地所產,不與民共享,藏富於民,反倒見利忘義,榷而不放,加罪百姓,真是豈有此理!敝縣哪一年不為這事關上一百多號無辜小民!看著他們無故輾轉於刑獄之中卻愛莫能助,我這做知縣的真是無地自容哪!”說到憤激處,影從早已熱淚盈眶了。
安石也很黯然,半天才安慰影從道:“朝廷出於財政需要,想來也是無奈!”
影從卻執拗道:“不對。這事我反覆推敲過了。允許自由通商,朝廷專取稅收,省了本錢,省了收管儲運等各項雜支,有得無失,才真正利國利民呢!”
官民兩方面的意見都有了,安石的想法也越來越明確堅定了。但他現在是一路提點刑獄官,不比在偏遠小縣當縣令,凡事牽涉廣,影響大,不能不適時而動,有理有節。他先將一路私茶官司全部凍結不理,只叫各地暫時羈押人犯,好生看管,不得虐待。跟著,就連上了兩本,專談茶法。
一本條分縷析,痛陳了仰仗茶商大戶的十二條弊病。諸如:茶商攫取超額壟斷利潤,國家有付本、買賣收儲運輸之勞、之費,卻得不償失;陷民於私買私賣之罪,國家也疲於偵緝刑獄;茶壞貨損,不堪卒食;還特別提到國家因茶壞難食,不得不強買強賣,配售於民,轉嫁禍水,等等。總之,凡仰仗鉅商大賈的危害,無不一一言之鑿鑿。
另一本,則專言罷榷通商之便。尤其提到國家理財,應當以義理為上,不能唯利是圖。桑弘羊專為國家聚斂,倡榷酤之說,結果敗於不學無術的霍光之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