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足,講究財利並不錯,但求利要合於先王之道,不能枉尺直尋,不擇手段。那樣,不但解決不了財政問題,只會叫老百姓怨恨,鬧出亂子。最後,安石又直截了當,請孫大人收回成命,以免造成更大的損失。
信是叫個得力差人直接送到杭州交給司諫本人的。很久以來,上下關係早就固定成模式了:下面只知道順從上級,討好取媚;上面聽慣了順耳的話,偶然聽見不同聲音,則張口結舌,勃然大怒。結果,下情不得上達,上面恣意妄為,不到徹底垮臺,絕不會偃旗息鼓。幸好孫之翰自己是諫官出身,還能容忍安石的直言犯上,且對他的勇氣與辯才留下了不算壞的印象。至於收回成命,自然不可能:朝令夕改,還成政府嗎?雖不收回,卻也從此不再追問了。
這政令的事,不問,也就無異於收回了。主簿、縣尉見上面不再追問,自己因為有前科認不了真,見安石又一絲不苟,也不敢生事,而且還要共事,圖個‘和為貴’,將來一起奔個前程。只有傻角才會頂牛,互相拆臺。兩個先自心悅誠服順從了安石,再不來鹽務挑刺、找外快了。差役們看見兩個頭兒繳械投降,哪裡還敢較勁,也悄悄收了兵。沒有賞錢,還不討好,誰沒事還找那麻煩去告人?告狀的也悄悄歇了。小民們得了實惠,仍舊悄沒聲兒地販他們的私鹽。原本就都是小本買賣,又有言在先,自然也沒人去大弄。鬧得天翻地覆的鹽政,居然就這樣風息浪平了。想想前後,安石感慨最多的還是:從政與做學問,實在太不一樣了!治政,更多的可能還是經驗,學問倒在其次。這次釜底抽薪抽得這麼成功,全是元吉的主張。他可沒有多少學問,而一個大學問家,也未必能提出這麼合適省事的辦法,來恰到好處地化解一場風波。這政治,可真是深不可測!
由這次百姓與朝廷利益的紛爭,安石又想到一個問題:這國家與百姓,究竟誰養活了誰?是國家養了百姓,還是百姓養了國家?
鹽從灌水到曬滷,到成鹽,再到運輸,哪一樣不是老百姓自己動手做的?只有海水,才是天地所產。只因為國家榷賣,老百姓辛苦所得的東西,才成了犯禁的罪孽。國家無財不立,榷賣或者也無可厚非,可這誰養活誰的道理也不能弄顛倒了。否則,就會視百姓如草芥了。這話古人也說過。《禮記》就曾說:“君者所養,非養人者也。”《論語》中記的有子的話,不也說“百姓不足,君孰於足”?可見,古人是很懂這個道理的。只是如今不行古道,不行先王之法,將它完全忘了,以至於聽起來反倒像是奇談怪論了!
安石又往下想到:既是老百姓養了國家,生財之道也就只有一端,全在百姓的辛苦。國家要是隻打百姓飯碗的主意,只能越打越少。到頭來,老百姓只能作奸犯科,擰著來了。這樣治國,只會越治越糟。安石突然想到一個比喻:一家子關起門來做生意,不讓一個外人進門。老子來橫的,兒子的東西全叫老子佔了。老子富了,兒子成了窮光蛋,這一家能說是富嗎?一個大子兒也沒多呵!想著老子如何霸道佔了兒子的東西,有了東西又如何洋洋自得,以為從此就是天下第一大富翁,安石禁不住嘻嘻地笑了。
可很快他又沉重起來。
要富國家該先富百姓,要富百姓得先發展生產。這麼個淺顯的道理,怎麼就沒人明白,只會在百姓碗裡搶食呢?
他不由得深深嘆了一口氣。
安石猛然想起了馬運判。
馬運判名遵,字仲塗,做著江淮、荊湖、兩浙制置發運判官。這馬運判因為經略發運,知道國家的經濟命脈已經捉襟見肘,曾與自己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時雖覺著總有哪兒不對,一到具體,就說不出所以然了。現在總算有了明晰的答案:國家之失,失在生財之道不暢。
大宋遺事 第二十四回(5)
他記起了運判當時那種急切而又不能不有所失望的目光,趕緊鋪紙研墨,給運判也寫了封信,詳細訴說了自己的思考與發現。信中寫道:
運判閣下:
比奉書,即蒙寵答,以感以怍,且承訪以所聞,何閣下逮下之周也!嘗以謂方今之所以窮空,不獨費出之無節,又失所以生財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蓋為家者,不為其子生財,有父之嚴而子富焉,則何求而不得?今闔門而與其子市,而門之外莫入焉,雖盡得子之財,猶不富也。蓋近世之言利雖善矣,皆有國者資天下之術耳,直相市於門之內而已,此其所以困與?在閣下之明,宜以盡知,當患不得為耳!不得為,則尚何賴於不肖者之言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