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否定“文革”中女人的“男性化”的過程中,又有人矯枉過正,表述了一種近似本質主義的思想:由於女性是人類生命的直接創造者和養育者,因而對生命有著本能的熱愛,這種熱愛生命的天性,使女性具有了獨特的文化意識和文化心態。現代工業社會的最大缺陷,就在於它常常使人忘記了“人是生物”這一點,而生物離開生物性活動,就不可能獲得幸福。如果男性文化將使生命變成機械並使其遭到毀滅,女性就必須履行自己作為生命的創造者和養育者的職能,發揮母性和女性獨特的社會作用。
這類思想的本質主義表現在幾個方面:首先,它假定由於女效能生育,就“本能地”熱愛生命;可是男人也為生命貢獻了精子,也是生命的“直接”創造者,為什麼他們就沒有“對生命本能的熱愛”呢?其次,它假定男性文化“將生命變成機械”,女性文化強調人的“生物性”,這是缺乏證據的。此類說法同西方有人將男性同“文化”聯絡在一起、將女性同“自然”聯絡在一起的想法如出一轍,而這種劃分是本質主義的。
這種本質主義的性別觀念深入到社會意識中,有時甚至以科學知識的方式表現出來。如前所述,人們在分析男女兩性資質上的差異時都相信:女性邏輯思維不如男性;女性重感情,男性重理性等等。女性是否比男性更重感情?人們以為這是一個先驗的事實,其實它卻存在著極大的疑點。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本質主義的觀念,沒有實驗的證據可以證明,女性比男性更重感情;毋寧說,人類中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重感情;但是前者不一定是女人,後者亦不一定是男人。換言之,有些男人是重感情的,也有些女人是不重感情的。把重感情當作女性整體的特徵是錯誤的;而把它當成是天生如此更是本質主義的。
中國的傳統性別觀念與西方一個很大的不同點在於,西方人往往把男女兩性的關係視為鬥爭的關係,而中國人則長期以來把男女關係視為協調互補的關係。
陰陽調和、陰陽互補這些觀念一直非常深入人心。但是,這並不能使中國人擺脫本質主義的立場,即把某些特徵歸為“男性氣質”;把另一些特徵歸為“女性氣質”;而且認為這些氣質的形成都是天生的。後現代女權主義反對本質主義的立場對於上述文化理念來說是頗具顛覆性的,因為它根本否認所謂男性與女性的截然兩分。對於深信陰陽兩分的中國人來說,這一立場是難以接受的,甚至比西方人更難接受。這倒頗像法國和英國革命史上的區別:法國壓迫愈烈,反抗愈烈,雙方勢不兩立,結果是流血革命,建立共和;英國溫和舒緩,雙方不斷妥協退讓,結果是和平的“光榮革命”,保留帝制。在兩性平等的程序中,西方女權主義激昂亢奮,聲色俱厲,轟轟烈烈,富含對立仇視情緒;而中國婦女運動卻溫和舒緩,心平氣和,柔中有剛,一派和諧互補氣氛。但是在我看來,也正因為如此,若要中國人放棄本質主義的觀念,恐怕比西方更加艱難,需要更長的時間。
一點理論分析結論
一點理論分析在我看來,弗洛伊德、馬爾庫塞和福柯三人是性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家。
弗洛伊德認為,人類的性文明史就是人被壓抑的歷史。本能(力比多)與文明是對立的。因此在他那裡,性的發展史是一個從自由到壓抑的過程。弗洛伊德說:“人體從頭到腳皆已順著美的方向發展,唯獨性器本身例外,它仍保持其屬獸性的形象;所以不論在今日、在往昔,愛慾的本質一向總是獸性的。要想改變情慾的本能委實是太艱難了;……文明在這方面的成就總不能不以相當程度地犧牲快樂來換齲”(弗洛伊德,第143頁)在他看來,壓抑是為獲取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如果令每個人的本能(原欲、力比多)自由地迸發,社會將不成其為社會,文明也就會喪失。因此,文明只能是壓抑性的文明。
馬爾庫塞則認為,人類可以擁有非壓抑性的文明,他將弗洛伊德版的性史改寫為從自由到壓抑性文明(匱乏期)再到非壓抑性文明(富足期)這樣一個過程。
他說:“在最適當的條件下,成熟文明中優厚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將使人的需要得到無痛苦的滿足,而統治再也不能按步就班地阻止這樣的滿足了。……快樂原則與現實原則之間的對抗關係也將朝著有利於快樂原則的方向發生變化。愛慾,即愛本能將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馬爾庫塞,第111頁)他力圖說明的是,儘管在匱乏的時期和匱乏的社會,人們必須為文明付出受壓抑的代價;但是在一個富足的時期和富足的社會,人的本能與文明的衝突將可以被克服,愛慾將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