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他們陸少的……那邊有人會來接。可那女的哭瘋了似的,怪嚇人的。哎,您別過去!”
喻意禎聽那哭啞的聲音有點熟悉,再看那打扮和側影,他走到沈黛跟前彎下腰,端詳了一陣子,大吃一驚:“沈小姐?沈小姐,是你!”
沈黛抬手背抹了抹哭模糊的眼,她記得眼前這人她認得,可一時想不起來。喻意禎趕緊叫人拿水、拿提燈來:“是我,喻意禎!沈小姐,你還記得我麼,我喻意禎!”
沈黛站著緩了一會兒,淚從她的鼻尖流下來,滴到衣襟上,暈出一朵溫柔的藍:“你回來了?”
喻意禎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才安慰道:“你,你節哀罷……”
西山的晚風很冷,沈黛一陣陣地吹久了,淚痕漸幹,心下清醒很多:“不看見他,我不節哀!”她繞開喻意禎,仍舊彎腰徒勞地搬動石塊兒:“親眼看見是他,我才算完。”
一個小兵“啊”了一聲:“這哪搬得開?可不就是陸少?那還有假?”“再過一會兒,他們那兒該來領人了。”
喻意禎在一旁苦勸:“沈小姐,那樣子,實在是不好看的。”
沈黛枯對著那堆殘垣,握著那隻冷透了的手,靜靜地想:就是他活著,斷手斷腳,他炸成灰,打成篩子,我也要看那篩子一眼。
她伏在就近的地上,眼淚不住地滾下來,貼著冰冷的沙地,好像還能聽見他心跳似的,咚,咚,咚。她雖然流淚,卻強撐著不在喻意禎面前哭出聲。
其他人在四周走動,陸傢什麼時候來接走了人,她像是聽見,又像是沒聽見。
等她拭乾了淚,被冷風徹底吹得很清醒,四周一片漆黑死寂,只看見天上明月團團的影子,映在非常碧藍的天空上。
到後半夜的時候,沈黛坐在一大塊石頭上,心裡不斷想著陸子崢的相貌、聲音、言語,所有事放電影一樣,放完了,再從頭來一遍。月亮是陳暗泛黃的顏色,陳暗得侵蝕人的記憶。
你最好看的樣子,我都看見了;你不好看的樣子,為什麼不想我看見呢?她安靜地想。
她不可能不哭,除非教她死。只要她不死,她就會動這些念頭。
藉著夜色,沈黛仰著頭,兩行眼淚從眼眶裡滾出來,順著鼻尖,滑到她的脖頸去了。
她坐在西山的亂荒崗上守了一整夜。
終於等到了第二天,天剛露出一點魚肚白,沈黛就起身重新綰了髮髻,很仔細地拍掉裙上、鞋上的泥,走了幾里路回城門口,再討一輛車回衚衕。她甚至在路上買了一隻西瓜——她雖然悲慟,卻不願教任何人看笑話。
車拉到慶安胡同口,裡頭似乎熱鬧得很,蔣麗榮的聲音第一個傳出來。她親自帶著兩個老媽子來迎喻意禎:“喻先生,您可回來了!我就知道,直軍是一定會勝的,您這叫——榮歸故里!哎,唐三那廝一直霸佔著住您家呢,我這就叫他滾蛋!”
喻意禎已經知道了他妻兒的事,也已經過了悲痛的時候:“啊,不忙,讓他住罷。我來拿些東西就走,不再住這裡了。”
蔣麗榮一愣,旋即很奉承地笑:“您是教育總長,總長!總長能和咱們這樣的再住一處嗎?我想也是!”
喻意禎剛想說話,一抬眼看見了沈黛:“沈小姐。”
沈黛付了車錢,既沒點頭也沒招呼,轉身進了白家——手裡提著那個西瓜。白芙儂心裡清楚,卻全不提昨天的事,對著她露出一個勉強算好看的笑:“來,咱們一塊兒吃飯罷?”
沈黛也不知聽沒聽見,只點了點頭,仍舊回南屋去。
那廂,蔣麗榮巴結上好幾位直系府裡的家眷太太,花大價錢從大興樓叫了菜來,站在門口很大聲地吆喝:“楊太太,您吃好!這個是王家沙的豆沙糕,上海來的!別處都買不到,得用火車送到北平來!哎,趙少奶奶,您儘管吃,拿去拿去,要喜歡吃,一會兒給你帶回去吃!”好像要整個衚衕都聽見似的。
白芙儂皺了眉頭,端著粥打算上南屋去,轉身差點和□□碰了個滿懷。□□急道:“我早看見沈姑娘不對!姑娘快去看,她要往井裡去呢!”
白芙儂大吃一驚,三步兩步往後院趕,果然見沈黛在井前張望,一時又氣又心疼,只過去劈頭蓋臉地道:“冤有頭債有主,勝敗禍福,這都是天命,你何苦和自己過不去?你立時死了,跟了他去倒輕巧,可你還有你阿瑪,還有我呢!你要這樣,你阿瑪慟不慟、我慟不慟?你想過沒有?”
沈黛看著她,眼神茫然地沒什麼光,低頭從井底撈上來一個繩子拴住的西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