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樹下有酒。”
明帝沒聽明白,身子抵緊了些,拂了她微溼的碎髮,“什麼?”
“樹下有酒”,仍只是這一句,喃喃如秘語,蘇蘇如醉了般,微抬首,如蝶吻觸了上去,明帝一怔後,眸光濃稠如墨,煥起莫大的驚喜,動情地按住如雲烏髮,深深地吻了下去。
殘月如鉤,一地花影零『亂』,身邊人呼吸低勻,蘇蘇攏披了衣裳,踮足趿鞋,沿著水銀般傾瀉於地的月光,緩緩踱出門去。
庭中海棠樹,繫有藤條鞦韆架,小的時候,她坐在鞦韆架上,啃著藕粉桂花糖糕,看著父親將一罈罈女兒紅埋在樹下,問父親這是在做什麼。
父親笑:“你孃親今日給你議了親事,待你以後嫁人那日,爹就把這些女兒紅挖出來,招待赴宴道賀的客人。”
她咬著糖糕思考,“嫁人是不是就要離爹孃很遠很遠,很久才能見一次面了?”
父親道:“你孃親正是為能時時見著你,才為你議這樣近的親事呢”,又有些憂道,“衛家確實是個好人家,方方面面都沒得挑的,只是那衛三郎的身子,有些單薄,終日閉門不出的…………”
她倒笑了,握緊了小拳頭,“那他就打不過我,欺負不了我了。”
父親哈哈大笑,將她架起轉圈兒,“蘇蘇別擔心,有爹在,誰都欺負不了你!”
那時節,春光爛漫,一樹海棠開得正好,她偎依在父親的臂彎,滿目都是紫紅,溫暖的陽光灑透樹枝,一地碎金。
而今,花都已謝了。
蘇蘇慢慢走至樹下蹲下,伸手去挖塵泥,自她踱出門就盯著她的阿碧與長生,俱嚇了一跳,近前躬身問:“娘娘這是做什麼?”
白衣散發的女子卻不出聲,只一味以十指寇丹去摳挖塵土,長生瞧了眼憂急的阿碧,低道:“請碧姑娘去弄盆溫水來”,而後伸手攔在了那十指寇丹前,“讓奴婢來吧。”
長生取了燈籠來,放在樹下石桌上照光,又扶女子在桌邊坐了,借了門邊戍衛的匕首拔出,將土慢慢挖開,蘇蘇看見一紅木漆盒現出蹤跡,輕道:“不必再挖了。”
那年伯父來接她離開,她將心愛之物裝在紅木漆盒裡,埋在女兒紅酒罈上面,挖到此處即可了,那深埋地下的酒,還有誰喝呢……
長生撣淨盒身塵土,雙手放置在石桌上,阿碧也已端了新燒的溫水來,蘇蘇淨了手拭乾,開啟漆盒,將那些幼時愛物,一件件地擺了出來。
父親做的風車,母親繡的小帕,風乾的香花,彩『色』的剪紙…………每一件,都承載著從前快樂的記憶,及到盒底,是一道硃紅如意結,蘇蘇置在手心看了半晌,輕笑了笑,“我這輩子第一次親手編了個物件,第一次想要送人禮物,卻沒能送出去。”
她幽幽嘆了口氣,“都說他身子弱,風吹吹就要病的,所以甚少出門……我聽著就有些擔心了,母親說如意結祈禱平安,我就學著編,等我學會了,編好了,人卻沒了。”
長生已猜知她話中人是誰,輕道:“是他無福。”
衛氏被滅門、蘇氏被抄家,在她記憶裡印象深刻,因那之後不久,爹孃都走得那樣急,昨夜還在病榻上輕唱童謠,明早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說沒就沒。
當年她被伯父接走前,將心愛的物件埋在樹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還能回來,帶著如意郎君,一起將之挖出,她給他講她過去的事情,她要告訴父母親,她過得很好很好,她要把這些可愛的物件,傳給她與他的孩子們,她要她與他還有孩子,從此萬事無憂,歡喜圓滿。
這紅木漆盒,她前世,是與蕭玦一起挖過一遭的。
蘇蘇攥了手中紅結,揭了燈籠罩,將那些記憶,一點點地丟進燭火中燒了,最後將如意結往火中擲時,卻有一雙雪白的手,急急搶出。
蘇蘇抬頭看那雙手的主人,見他於明暗燈火夜『色』中,捧著如意結輕道:“奴婢過幾日想告假去衛氏舊地,燒些紙祭奠故主,這如意結,就請讓奴婢混在紙裡燒了,好告訴三公子一聲,這些年來,這世間,還有人念著他、盼他好呢。”
蘇蘇也就由了他了,身旁阿碧輕勸,“夜裡涼,回屋吧。”
她扶著桌沿起身,木然地走回她的家,躺在那人身邊,望著帳上團團看不分明的花樣,也不知何時睡著,第二日被陽光照醒時,晴光如絲,明帝已梳洗了坐在榻邊,望著她笑道:“夜裡不好好歇著,跑出來燒些什麼?”
她翻過身去,“反正不是巫蠱偶人。”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