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看著芍藥數花瓣,外面一陣熱鬧,似乎有許多人走動的聲音,可是進入萬壽宮的院子中,那些紛雜的聲音又都褪下去,清清靜靜,我一扭頭,幾日不見的太子殿下出現了。
李芳、綠直、柳叢容。
這幾個品級最高的太監連忙跪地,大禮參拜,外面跟著伺候的那些小太監們就更甭提了,一個一個匍匐在地上,恨不得一輩子不起來。
我原本也應該像他們那樣,面對文湛需要跪的,可我一見他心就酸,酸的我全身不自在,看到他笑著,我的腿肚子卻有些轉筋,所以就直挺挺戳在那裡。
幸好他也不在意。
文湛揮了揮手,讓那些人都下去了。
他喜歡清靜。
原先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似乎高一些嗓音就能累著他,現在,他連話都不想說了,揮動一下手指,下面那些揣摩人心都成精的奴婢們就趕忙去巴結了。能消失的趕緊消失,不能趕緊消失的,正在消失的路上。
文湛笑著過來,上下看了看我,才說,“我讓尚衣監他們為你趕製新裝了,有緙絲的,有川緞的,都不加龍紋。因為活細,需要多費一些功夫,最遲明天也就好了。”
那些衣服做的最耗功夫,沒個十天半個月的,怎麼也完不成。我不禁又胡思亂想,太子是不是早就吩咐下去,讓他們趕製沒有龍紋的衣服?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不過,我喜歡你穿我的衣服。”
……
我好像又聽到一群人在胡亂的竊竊私語:
“他喜歡你穿他的衣服,其實他更喜歡親手脫掉它。”
“你已經不是皇子了,你什麼都不是了。”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比你更傻的活人嗎?”
“賤人!”
忽然,在這群陌生人,有個熟悉的聲音,好像是崔碧城,他拿腔做調的用崑曲的聲音說,“原來,不到園林,不知道你是太子殿下的一條狗啊……”
後面還加了幾聲顫音。
我手腳冰涼,喉嚨發緊,咬著牙,勉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退到太陽地下面,在石桌上端起來茶碗喝水,一陣花香飄過來,那些怪異的聲音又消失了。我微微鬆了口氣。
文湛似乎以為我不想搭理他,也沒生氣,只是抬手觸了觸我的額頭,淡笑著說,“那天在大正宮正殿是我太心急了,知道你還沒有準備好,不想和我站在百官面前,沒關係,我可以等。讓我看看,頭上撞的青痕好些了沒有?”
我沒說話。
我仔細聽了聽,似乎除了眼前的文湛之外,沒有別的雜音。
文湛的手指輕按了一下,當時被撞的地方似乎還有些扯扯的疼,我向後躲了一下。
“還是很疼嗎?別的地方有沒有什麼不舒服?我讓太醫局配了上好的傷藥,一會兒回東宮我給你抹。”
他一直笑著,眼睛中也是柔軟的笑意,像是整個人從裡到外滲著蜂蜜。
我又屏住呼吸,仔細聽了聽,發現耳邊清淨了,可是眼前卻陡然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棋盤。以天地江山被背景,以萬顆頭顱為棋子。周圍一切都是混沌的,佈滿了黯淡的霧,只有棋盤前的那個人反常的清晰。
他就是文湛,還是宮變當天的裝扮。
他的手指中拿捏著一顆黑子,嘴唇邊上掛著淡淡的笑,像是白玉面具上,被硬生生撕扯開一道傷痕。
我閉上眼睛。
我知道,我肯定有毛病了。
說不定,我已經瘋了。
……
這好像還是宮變後,我第一次見皇帝。他從一個被我氣的東倒西歪二十多年的爹變成了恩威不可測的皇上,這真不能不讓人感慨一下世間的寂寞猶如白雪啊。
皇上看我行完了禮,就讓李芳把我弄了起來,還給我找了個繡墩坐,不過我沒敢做,就那麼站著。
他問我,“見過你娘了?”
我,“是。”
他,“她還好吧。”
我,“好。聽說今天她還是啃了個老玉米,啃的香。”
我說完,他沒有接著說,於是氣氛有些冷。
我忽然跪下,輕輕磕了個頭說,“……”
最開始就要脫口而出的是自稱是‘兒子’,不過被我馬上剎住,後來想了想,要不就換成‘臣’,但是也不對,我又沒有官職,所以應該換成‘草民’,這個稱呼就像一袋子爛芝麻,也不好,最後琢磨了一下,還是就說‘我’似乎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