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笑眯眯地說:“琴聲妙不可言,梅公子真有雅興。”
“嗯……”梅堯君低下了頭,他方才一驚,連連彈錯了幾個音。不過初九對音律乃是一竅不通,想必是聽不出,不至於教自己顏面掃地,心下稍稍寬慰了幾分,才復裝模作樣道:“區區雕蟲小技,讓道長見笑了。”話說到此處,又無話可說,梅堯君絞盡了腦汁才擠出一句話,“道長今日起得這般早?”
看了看日頭,初九很是慚愧,道:“已很不早了。”
又一陣的沉默令初九後悔莫及,早知見面便是尷尬,何必要來。梅堯君小心地觀察著他的神色,甚是侷促,將前夜在被中打好的算盤忘了個一乾二淨,手心急出了一層薄汗。終於,他心一橫,硬著頭皮道:“若道長不棄,我獻醜為道長探一曲罷?”
初九自暴自棄地想: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怕梅堯君如昨日一樣好端端地突然發了狂,按住他又哭又鬧;但見識過梅堯君狂性大發的模樣,更不敢去觸他的黴頭。總之,橫豎都是死,初九咬了咬牙,悲壯道:“好。”
初九躡手躡腳地踅過梅堯君前方,在一邊的美人靠上正襟危坐著,裝出一副側耳傾聽的模樣。
梅堯君見他分明是把自己當做洪水猛獸了,一腔火氣幾乎要忍不住,但慮及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如此時暫且懷柔,等把他騙回來再來清算舊賬不遲。梅堯君遂換上一張慈眉善目的臉,柔聲問道:“道長想聽什麼曲子?”
“這……”這又令初九萬分為難,他哪裡知道什麼曲子,但此時是騎虎難下,只好道,“梅公子隨意便好。”
梅堯君早知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柔情萬分地想:這人做了觀主,竟還是個土包子!這等土包子橫豎上不了檯面,不如由他勉為其難地收容了,免得留在外面禍害人間。由此又記起另一些閒閒碎碎的往事,忍不住帶了笑。他頷首思忖片刻,抬手彈了一曲漁樵問答。縱然初九是個聽不出關竅的土包子,以梅公子的職業道德也不肯糊弄他,彈得兢兢業業如履薄冰,一分也不敢錯。千辛萬苦彈完一曲,竟教他大冷天裡熱出一身汗。雖如此,梅堯君卻忍不住有些自得,生出些許莫名的滿足感來。
他佯作謙虛地轉向初九,以為能聽到他的誇讚,那料得到初九在一旁早已睡得昏天黑地不知魏晉了。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欄杆上,半低著頭,不說夢話不打呼嚕,只是安安靜靜的。梅堯君在他前方蹲下,仰著頭,看了許久。初九傷重畏寒,身上不知套了多少層,整個身子被裹得圓滾滾的,偏偏腦袋又不大,兼之縮手縮腳,於是便像個不倒翁,十分可笑。他先前穿一套半舊不新的道袍,收拾乾淨了,也人模狗樣,很能唬人,而現今哪看得出半分道家風骨。一張臉也是皮包著骨,被雪映得格外蒼白,可以直接去地府討個白無常的職位來做做。
因怕驚醒他,梅堯君伸到一半的手又頹然放下,像曇花短暫盛放後的低垂。梅堯君想:他都成這樣了,我還和他置什麼氣。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亦可使如死灰。
他心慌得厲害,像落水者急切地想要抓住什麼一樣渴望抱緊初九,而他的雙臂卻只是虛虛地環著,能抱住的無非是煙塵雪霧、幻海流光。
說是軟禁,其實與監牢無異。院外把守之人密密麻麻,除開送一日三餐,大門一律不開。梅堯君第一日尚且無所感,第二日便有些不耐,直至第三日,已忍無可忍。
早起,初九在屋內呼呼喝粥,透過門縫,看見梅堯君在院中無休無止地做著布朗運動,好好的雪地被他踩得泥濘不堪。打了個哈欠,又尋本經書消磨了半日,午睡起來,院內焦躁的腳步聲依然如故。初九便細細觀察了一會兒,終於發現規律:梅堯君用茶用飯時便停下,待到消完食出完恭又故態重萌,稱得上是腳耕不輟了。梅堯君若要活動筋骨,這自然是無可指摘,可眼見院中的石板都要叫他雙腳磨穿,修繕又須得清微觀擠出一筆銀子。這群武林人到清微觀白吃白喝賴了許多時日,若再要加上梅堯君這筆,則更是雪上加霜。想到銀子,初九不由地生出些責任感,上前制止。
梅堯君正值憂心忡忡之際,突見初九推門而出,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到一邊的牆角,臉漸漸湊近過來。梅堯君雙目圓睜,耳中轟的一聲,無數個念頭在腦中閃過,令他喉頭陣陣發乾,他漲紅了臉,支支吾吾道:“你……你做什麼?”
“噓。”初九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鼻間頓時闖入了熟悉的香燭氣,梅堯君有些驚喜又有些驚恐,欲迎還拒般地掙動了兩下,使他臉上可疑的緋紅有了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