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報》把它叫作自來得手槍,另外有些小報寫成盒子炮,似乎更加聳人聽聞。另一張照片上,鏡頭越過巡捕的臉,越過帽簷,越過高舉的銅哨(離鏡頭太近使它看起來像一枝凋謝的黑色花朵),抓拍到開啟的車門,還有車座上的屍體。車門下露出黑色大衣的一角,這是那個女人。這女人是那冤死鬼的太太,有一張照片拍到她茫然若失的面孔,她的手撐在地上,頭在用力向上抬起,嘴角還殘餘著剛剛嘔吐出的食物。李寶義在《密勒氏報》上還看到過另外一張,那是翻拍的舊報紙,文章報道曹振武先生的婚禮。有家報館從巡捕房獲得內線訊息,說曹振武的死跟他的太太有關,這個女人現在是巡捕房的通緝要犯。
“這個女人——我在船上看見過她,我拍過她。比這張好多啦,他們拍得不好,照相機不行,技術也差一點。”小薛評論說,現場實在太混亂,《時事新報》的攝影記者顯然無法對準焦距。
“帶來我看看。”
“別想好事——”小薛有些走神,他又接著說:“你們先付錢,五十塊一張。”
李寶義覺得興趣不大,那是上個禮拜的事啦,整整一個禮拜,租界報紙上連篇累牘跟蹤這起事件,如今大家早已厭煩啦。就只有小薛還在來勁,就只有他還在興趣盎然。
“這個女人——竟然是共產黨,”小薛還是抓著這事不放:“他們到底怎麼找上你的?”
“在路上攔住我,把我請上車。”他又在吹牛。他在街上走,有個女人上來就打他耳光,咒罵他,還沒等他弄清怎麼回事,有人就上來勸架,有人把他拉上車。人家是把他綁架走的。可他不好意思告訴小薛,那有些丟臉。
“他們長什麼樣?”
“紅眉毛綠眼睛麼?笑話——你沒看見過共產黨麼?幾年前整條大街上都是他們。”
想起那個人,他就有些害怕。四十歲左右,在房間裡也沒脫下那頂禮帽,眼睛是從帽簷的陰影下盯著他看的,一根接著一根抽香菸。他一點都不敢嘻皮笑臉,這個人比巡捕房更可怕,他從來不問你,可他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越是客氣,李寶義就越害怕,像是稍有一句不慎,他就會開槍打死你,他把槍放在桌上。
那個人警告他,不要動歪腦筋,不要想著偷偷去報告巡捕房。所有的要求都必須做到,早上九點他要在金利原始碼頭上,他要把所有的事情看在眼裡,他要好好寫那份報道。他們還要來找他的,會給他帶來一些東西。可後來人家並沒有再來找他,人家只是給他送來一隻牛皮紙袋,袋子裡有一紙宣告,代表中國共產黨處決反革命分子曹振武,宣告下方簽署他們的來頭:中國共產黨上海特別行動部暨群力社諸同志。此外,袋子裡還有一顆子彈。這是人家在對自己的信用作出保證,看到這個你還能不信?為什麼不用兩顆呢?兩顆會不會比一顆更有說服力?
他可不敢“來函照登”,他還是要動點歪腦筋,他把牛皮紙袋裡的告上海市民書轉手賣給好幾家報紙。他認為這也是完成人家的要求,這甚至是做得更好,不僅滿足,還大大超過人家的要求,這些報紙可比他那家《亞森羅賓》好多啦,名氣也大得多。他當然會收點錢,他本來就是幹這行的。他甚至把故事還轉手賣給一家外國報紙,各位同志,難道不想再來點國際影響?租界裡的高等華人只看外國報紙,按月籤支票預定,早上傭人會去後門信箱拿出來,送到客廳裡。要是人家來找他,他還可以告訴他們,租界的外國報紙一旦刊登,那就好像在新聞檢查處的閘門上鬆開一個螺絲,第二天,所有的華文報紙都會轉載。這樣一來,豈不更好?
他沒把這些事都告訴小薛。這事已過去好久啦,該忘記啦。別人也不會再來找他。今天早上在茶樓,過來向他打聽的也就只有小薛。而小薛顯然是對那個女人更感興趣,臨走時。他要李寶義把那幾張有這女人的照片全都送給他,儘管他看不上《時事新報》的照相機。這沒問題,這不再是新聞啦。都拿走吧,全都拿走,整個故事一共賣掉八十多塊錢,夠滿意的啦。這女人的名字想不想知道?
“我知道,她叫冷小曼。”
小薛匆匆走下樓梯。
二
民國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十時五十分
小薛一路走,一路還想著那女人。他就是想不起來她像誰。他一部部回想看過的電影,可那些多半都是外國女人。他想一定是因為某個神態,某個場景,某一句對話可他根本就沒跟人家說過話。報道鋪天蓋地,他快分不清此刻腦中的形象還是不是最初船舷旁的那個在馬霍路⑴,有人拍他肩膀,重重一記,照相機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