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燈掛在走廊的屋簷下欄杆前。四周顯得亮多了。火夫拿著竹竿放下井去,他想鉤起什麼東西。眾人屏住呼吸看他的動作。他試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他和廚子的下手商量著其他的辦法。廚子的下手又把綺霞手裡的燈要來,設法掛在那株俯瞰著井口的老松樹的一根粗枝上。火夫想起了繩子,便回頭跑出去在廚房裡拿了繩子來。
人聲嘈雜,眾人議論紛紛。沈氏帶著春蘭半跑半走地進到園裡。她披頭散髮,帶著滿臉的眼淚和鼻涕,歇斯特里地哭喊著:“四女,”發狂地奔到井口來。
“五舅母,你小心點,”琴連忙拉住沈氏的袖子,溫和地提醒道。
沈氏看看琴,好象不認識琴一般。她又看看站在井邊的別的人,她忽然大聲責備道:“你們怎麼都白白看著?也不動手救她一救?”沒有人理睬她。她又俯在井口高聲哭叫“四女”和“貞兒”。
覺新又帶著袁成、文德和兩個轎伕來了。井邊擠滿了人。各人有各人的主意,大家爭先說話,沈氏又不時地發出哭訴,而且招魂似地呼喚著淑貞的名字來打岔他們。別人無法勸阻她,她已經失掉理性了。做父親的克定始終沒有來。覺新和覺民在井邊指揮一切。
不幸的訊息傳佈得很快。人越來越多。連覺英和覺群也來看熱鬧了。忙亂之後又繼續著忙亂。煩躁增加著。眾口紛紜地議論著,哭叫和抱怨混在一起。經過了長時間的商量,而且在“重賞之下”,人們才決定了下井救人的辦法。
在嘈雜的人聲中,兩個轎伕用粗繩子把那個年輕的火夫放到井裡去。繩子縛在火夫的腰間。繩子跟著人夫的身子慢慢地往下墜。轎伕們俯下頭不斷地跟那個火夫交談。繩子不再往下落了,但是它還在微微搖搖。轎伕們大聲在問放。繩子猛然抖動幾下,又停住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繩子上。希望與苦痛在搏鬥。這是一個難堪的時刻。連喜歡講話的人也都沉默了。
繩子又動起來,火夫在下面大聲叫喚。轎伕們開始拉動繩子。廚子的下手和袁成、文德也去幫忙。他們五個人用力拉著,把繩子一寸一寸地拉上來。眾人的眼光就跟著繩子移動。大家的心也隨著繩子跳動。每個人都把一些話咽在嘴邊,只等著在一個時候讓感情暢快地爆發。
於是一個可怖的雷響了!袁成、文德、覺新、覺民都撲到井口去,彎著腰蹲在那裡。他們在移動一件東西,口裡不住地講著簡短的話。他們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離開井口。覺新、覺民兩人抬著淑貞的屍首走下井邊臺階。文德和袁成跟在後面。高忠和蘇福也從外面趕來了。風雨燈的燈光無意地落在那張小眼小嘴的秀麗臉上,依舊是那張忍受的、帶著哀怨的面顏,前劉海緊緊貼在額上,眼睛閉著,左眼皮上和左邊額角上還留著幾縷血絲,血滲在水珠裡不斷地從髮鬢間滴下來。嘴微微閉著,嘴角有血跡。衣服浸透了水,裹住她的瘦小的身子。小腳上的繡花緞鞋卻只剩了一隻。一根散亂的辮子重重地垂下來,一路上滴著水。
女人們痛苦地、恐怖地低聲叫著。有的掉下眼淚,有的閉著眼睛唉聲嘆氣。淑會悲痛地喚了幾聲:“四妹!”她傷心地哭了。琴也用手帕矇住臉抽泣起來。
但是在這些人中間最痛苦、最傷心的還是沈氏。她看見淑貞的面容連忙撲過去,一把抓住那個還在滴水的冰冷的手,帶哭帶嚷地把她的臉往淑貞的身上擦。覺新和覺民只得停在臺階上,他們無法移動腳步了。
“五弟妹,你不要傷心了。等把四姑娘抬回屋裡去再說,”周氏連忙過去拉住沈氏的膀子勸道。
覺氏不肯聽話,仍然帶哭訴地抱著淑貞的身子不肯放。覺民忍不住掉頭對旁邊的人說:“你們勸一勸。”
克明抱著水菸袋同張氏一起來了。翠環提著燈跟在他們的後面。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克明沉著臉,什麼話也不說。他心裡很不好過。他彷彿受到一個大的打擊。他見到了一個不可避免的災禍的朕兆。他並不是特別關心淑貞。他是在悲嘆他那個逐漸黯淡的理想。他知道他們步一步地走近毀滅的道路了。
張氏捧著大肚皮走過去幫忙周氏安慰她們那個哭得很傷心的五弟妹。琴也過去勸沈氏。她們幾個人終於把沈氏拉開了。也不用木板,覺新和覺民一個抱頭,一個抱腿,抬著淑貞的屍首走下了臺階。文德和高忠在旁邊幫忙抬著淑貞的背。他們慢慢地走著,出了園門。好些人跟在他們的後面,沈氏不停地在路上發出傷心的哀號。
覺新抬著淑貞的上半身。他裝了一腦子的痛苦思想。他的眼淚時時落到淑貞的冰冷的臉上。覺民抬著淑貞的腿。他始終被悔恨的痛惜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