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曾祖父說,洗那麼幹淨幹什麼,又不是要吃。
曾祖父被我洗得容光煥發,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不看他的嘴唇,你絕對不會察覺到他是一個垂死的人。曾祖父的眼睛灰濛濛的,像是蒙著一層霧水,他的嘴唇灰白而且腫脹。
外面在幹什麼啊?曾祖父看著屋外。
我說是請的木匠。
曾祖父想了想,說,他們還是請了,我是說這劈劈啪啪的響聲跟打鼓似的,一聲比一聲急,原來是催我死啊。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曾祖父問,請的哪個木匠?
我說,請的章木匠。
曾祖父點點頭,說這人木匠手藝不怎麼的,只有打棺材還過得去。
給曾祖父穿戴好,我問曾祖父要不要吃點什麼。
肉!曾祖父說著看看我,笑笑,接著笑容消失了,神色黯然地嘆息一聲說,算了,不吃了,吃不動了。
章木匠和王天棒他們已經將那些樹鋸成了小段,然後抬到院子當中。王天棒和他的兩個師兄師弟支了高高的木架,脫了衣服,準備拉大鋸。章木匠把鋸子抱在懷裡,用一把銼“噶啊啾啊”地銼著。
有一次去參加筆會,晚上沒事去唱歌,其中有一個朋友唱得很難聽,一位山西的編輯笑話他,說這世間有幾大難聽,不過聽了他唱歌,就覺得那幾大難聽就算不得什麼了。我問哪幾大難聽,那山西的編輯跟我說:伐大鋸,擦新鍋,叫驢叫喚,貓走窩。
我大聲吆喝說,章木匠,你就不能不銼嗎?
章木匠聽見了我喊他,卻沒聽清楚我說什麼,他停下手裡的活計,看著我。
我說這太難聽了,不銼就不行嗎?
章木匠瞪了我一眼,沒答話,繼續銼起來。
曾祖父在我和秦三老漢的攙扶下,來到了院子裡,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木頭,然後走到章木匠跟前。章木匠看見我曾祖父來了,住了手,拍拍滿是鐵屑的手,打招呼說,老神仙起來啦?
曾祖父點點頭,指著那些樹木,這都是打棺材的?
章木匠笑著點點頭。
曾祖父說,打這麼多棺材,得死多少人啊?
肉米 10(1)
曾祖父已經坐不穩凳子了,我得去給他找一把椅子。我記得我們家是曾經有過一把椅子的,是那種可以仰著下頜躺在上面的。在我正問著母親的時候,祖母已經從他們的屋子裡面把那把椅子搬出來了,祖母說,安子,這裡。祖父對祖母怒目而視,認為她不應該拿出來,。
曾祖父顯得很有志氣,他打死也不往那把椅子上坐,說,你還給那個小畜生,我不坐他的椅子,你還給他。
祖父在一邊說,拿過來拿過來,我就是拿去劈了當柴燒,也不給你老畜生坐。
我說老祖宗你怎麼能這樣呢?什麼你的我的,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我讓你坐你就坐。
曾祖父說我不坐,沒地方坐我們就進屋裡去說,讓我躺在床上跟你說。
我將那把椅子安放穩妥,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曾祖父扶進去,他躺在裡面還要掙扎,我生氣了,回頭衝在一邊嚷嚷的祖父吼道,你嚷嚷什麼啊,什麼你的我的,這些東西都是我的!你們死了,這些東西不都是我的了麼?你們還要嚷嚷,等你們死了,我全部把你們拉去火葬了!誰也別想躺進這些棺材裡去!
我的話很管用,他們都住了嘴,祖父悻悻地走到一邊去了,曾祖父也安靜地坐在椅子裡。
在不遠處赤裸上身拉大鋸的王天棒停了下來,笑著衝我豎了豎大拇指。
我原本是想用筆來記錄曾祖父給我的講述的,但是覺得可能跟不上,就把那個膝上型電腦拿了出來。我坐在曾祖父的身邊。剛坐好,王天棒和他的兩個師兄師弟走了過來,好奇地看著我手裡的筆記本。
你這是什麼東西?王天棒問。
我說是電腦。
王天棒說,電腦不是還帶著個電視麼?你這怎麼這麼小啊?
我覺得一時半會兒跟他們說不清楚,就苦著臉說,咱們現在都在工作呢,你們拉鋸是工作,我這兒聽我曾祖父說事也是工作,別相互打攪好不好,有什麼話,吃飯時咱們好好說!
王天棒他們覺得很無趣,“啊啊哦哦”地走開了。
王天棒他們走了,曾祖父卻又對我膝蓋上的這玩意兒發生了興趣,當我告訴他要把他所說的,都記錄進這電腦裡的時候,曾祖父不幹了。他說他的話,只能聽聽,別記下來,更別編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