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問道,曉得為啥要捱打麼?我六哥瞥了他一眼,渾身只是戰慄,並不答話。後來我爹告訴我,當時我六哥的眼神是冰涼的,沒有一絲慌亂和恐懼,就更別說有啥眼淚了。他才多大的娃娃啊,像他那麼大的娃娃被毛蟲蟄一下都要哭叫半天,可是那麼打他,他連眼淚都沒有一顆。我爹感嘆說。
曉得為啥要捱打麼?我大伯又喝問一聲。這一回,我六哥連瞥都不瞥他一眼了。我爹要上前扶起我六哥,但是我大伯卻不準,他非得要我六哥說句話,讓他曉得這頓暴打是因為啥。但是我六哥卻緊閉著嘴唇,怎麼也不吱聲。見他不吱聲,我大伯從地上又拾起那根黃荊條,黃荊條已經斷成了兩截,我大伯拿著黃荊條的手,哆嗦得就像打擺子。我爹急了,跺著腳說,你就認個錯吧。
那天我六哥始終沒有認錯,他蜷縮在地上,像一隻馬上就要死去的小貓。我大伯將黃荊條揮舞了幾次,再落不下去了。最後我大伯把手裡的黃荊條扔了,跟我爹說,你把他送到醫療站去看看吧。
我爹像拾一堆爛肉似的,小心地將我六哥從地上拾起來,我大伯孃趕緊拿過來一床被褥將他捂住,由我爹抱著他,我大伯孃跟在我爹身後,一路小聲地啜泣著,向醫療站走去。
我爹回來的時候已經深夜。半夜我醒來的時候我聽見我爹在跟我娘談論我六哥。我爹感嘆說,他身上的皮肉沒一點好處,全被打爛了,醫生都不曉得從哪裡下藥了。我娘說,你哥哥也真夠狠的,下死手。我爹嘆息一聲說,也不能這麼說,那是氣毒了,你說老六這傢伙,他要是哭兩聲,哥聽見心頭一軟,也肯定就鬆了手,可是他就不哭,不哭不說,哥打他的時候,他還拿眼睛瞅他,你說可恨不可恨。我娘說,是啊,他咋就不哭呢?我爹也正為這想不開,突然聽我娘像有啥重大發現似的驚詫地說道,咦,是不是他不曉得疼啊,沒知覺啊,聽說這世上就有這樣的人呢,被人砍一刀,血流乾了都不曉得疼痛。
我孃的月子只坐了四十天,我六哥卻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這兩個多月裡,我從來不敢進入他的那間屋子,因為害怕他打我。我三哥進去過一次,就被他打得哭哭啼啼。那是我六哥捱打後的第二天,我三哥過去看他,卻沒想到剛一走進去,就捂著腦袋哭著跑出來了,跑到我大伯孃身邊,說老六打了他。我大伯孃在洗衣裳,洗的是我六哥的血衣,那身衣褲上面全是血汙,大伯孃洗了一個早晨都沒有洗乾淨,心頭正煩躁呢,見我三哥過來哭啼,氣不打一處來,說你沒招惹他,他咋會打你。我三哥結巴了半天,才說清楚,說他並沒有去招惹我六哥,他剛探了個頭去,腦袋上就捱了一石子。我三哥說著,鬆開手,讓我大伯孃看他腦袋上的包。大伯孃沒好氣地將他往邊上一搡,吆喝道,活該,怎麼沒打死,都打死了,免得淘氣。這時候我大伯走出來,瞥了一眼我大伯孃,無聲地走了。
在我們秦村,我大伯和大伯孃是一對人人稱讚的模範夫妻,兩人平素連紅臉話都不會說一句,相敬如賓,彼此關愛。如果我大伯孃出去打豬草晚一點回來,我大伯就要親自去尋找,然後接過豬草揹簍,一路細聲慢語地跟我大伯孃說著趣事回到家中。當然,如果不是我大伯孃的精心照料,我大伯早被肝炎奪去了性命。那時候我大伯孃不曉得從哪裡聽說了一個竹油可以治療肝炎的偏方,就帶著我大哥、二哥和三哥他們去後山砍竹子,將竹子扛回家,用刀再砍成小段,然後拿到火上面去烤,等那一點汁水烤出來,小心地滴到碗中……我大哥、二哥和三哥他們都不是有耐心的人,討厭煙熏火燎不自在,烤一陣子就跑了,就我大伯孃湊在火堆前,烤完一截再烤下一截,通宵達旦,到第二日天明的時候,兩眼流淚,竟然看不到路了。然而這一對相敬相愛的老夫妻,卻因為他們最後一個兒子老六鬧起了彆扭,我大伯孃最不服氣的就是我大伯竟然捨得打她,而且是下了狠心的。我大伯孃在我娘面前扒了褲子,讓她看屁股,屁股上一條紅紅的印,像是被火燙了似的腫著。我大伯孃憤恨地說,弟媳呢,你都不曉得,我坐板凳,都只敢坐半個屁股。我娘安慰她說,大嫂,哥那是氣急了,老六是他的親兒,他不也是那麼狠心地打麼?男人就是這樣,急火一攻心,天王老子都不認了。我大伯孃一聽我娘提起我六哥,就又抹起了眼淚,說,我捱了一下都受不了,他捱了那麼多下啊,整個都不成個人形了。我娘說那是為了他好,為了他能長記性,黃荊條兒下面出好人嘛。見我大伯孃痛心的樣子,我娘就埋怨起了我爹,說他真不應該為了那麼一砂罐子雞肉去告老六的狀。但是話剛一出口,就被我大伯孃截住了,說,其實這一頓打,他早該捱了,前兩天我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