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紅箸,用索子扣了兩頭,就如梯子一樣。那婦人拿一面小鑼“噹噹”的敲了數下,不知口裡念些甚麼,將那把紅箸望空一拋,直豎著半空中。那孩子一層層爬上去,將到頂,立住腳,兩手左支右舞。婦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來,奉各位大老爺討賞。”那孩子爬到盡頭,手中捻訣,向空畫符。婦人在下敲的鑼,唱了一會,只見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狀。少頃,見空中三枝梅花應手而落,卻是一紅二白。那孩子一層層走下,到半中間,一路筋斗從箸子空中鑽翻而下。婦人拾起梅花來,上堂叩頭,獻上三位大人面前,遂取金盃奉酒。三公大喜。李公問道:“今日迎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卻從何處來?”婦人只掩口而笑,不敢答應。
徐公是個風月中人,即將自己手中酒遞與婦人。婦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賞你的,領了不妨。”婦人才吃了,叩頭謝賞,復斟酒奉過徐公。朱公問道:“你是那裡人?姓甚麼?”婦人跪下稟道:“小婦姓侯,丈夫姓魏,肅寧縣人。”朱公道:“你還有甚麼戲法?”婦人道:“還有刀山、吞火、走馬燈戲。”朱公道:“別的戲不做罷,且看戲。你們奉酒,晚間做幾齣燈戲來看。”傳巡捕官上來道:“各色社火俱著退去,各賞新曆錢鈔,惟留崑腔戲子一班,四名妓女承應,並留侯氏晚間做燈戲。”巡捕答應去了。
原來明朝官吏,只有迎春這日可以攜妓飲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後,方呈單點戲,徐公點了本《浣紗》。開場,范蠡上來,果是人物齊整,聲音響亮。一出已畢,西施上來,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標緻,但見:丰姿秀麗,骨格清奇。豔如秋水湛芙蓉,麗若海棠籠曉日。歌喉宛轉,李延年浪佔漢宮春;舞態妖嬈,陳子高枉作梁家後。碎玉般兩行皓齒,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為餐,誰道龍陽不傾國。
那小旦人材秀雅,音韻悠揚,腔真板正,深得魏良甫的傳授。正是響遏行雲,聲穿金石。做法又入情淳化,及到捧心一出,卻愁處見態,病處見姿,無不描寫曲盡。階下無不暗暗喝采欣羨。那侯一娘見了這小官,神魂都飛去了,不覺骨軟筋酥,若站立不住,眼不轉珠的看,恨不得頭成連理。
一本戲完,點上燈時,住了鑼鼓。三公起身淨手,談了一會,覆上席來。侯一娘上前稟道:“回大人,可好做燈戲哩?”朱公道:“做罷。”一娘下來,那男子取過一張桌子,對著席前放上一個白紙棚子,點起兩枝畫燭。婦人取過一個小篾箱子,拿出些紙人來,都是紙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樣顏色紗絹,手腳皆活動一般,也有別趣。手下人並戲子都擠來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邊。侯一娘看見,欲要去調,又因人多礙眼,恐人看見不像樣。正在難忍之際,卻好那邊的人將燭花一彈,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後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邊。一娘就趁勢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過臉來,向他一笑。一娘也將笑臉相迎,那小官便捱在身邊,兩個你挨我擦。
直做至更深,戲才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飲一杯罷。”侯一娘上來先奉了徐公酒,妓女們也斟酒來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孃的手,一遞一杯吃,妓女們來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戲子來唱曲。”妓女下去說了。那小官尚未去,只得上來與諸妓並立,儼然一美姝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才開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麴,只唱小曲罷。”遞扇子與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與他一杯酒。李公道:“各與他一杯。”侯一娘也滿斟一杯遞與他,乘勢在他手上一抓,又丟了一個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痴了一般。
飲了一會,二公叫家人賞眾戲子每名一兩,那小旦分外又是一兩,四妓女並侯氏亦各賞一兩。眾人謝過賞,李、徐二公作謝上轎而去,眾人皆散。只才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有詩道得好:華堂今日好風光,鳳管鸞蕭列兩行。
豔舞嬌歌在何處?空留明月照東牆。
卻說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虛,字雲卿,蘇州人。自矜色藝,不肯輕與人相處。晚間自廟裡回到下處,思想那婦人風流可愛,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問得他姓名下處,心裡又想道:“他是過路的人,不過只在馬頭上客店裡住,等天明瞭尋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來,見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雜的往對門店裡買水來,洗了臉,鎖上房門,竟往南門馬頭上來。見幾家店,卻不知下在誰家。
是日正是新春,家傢俱放爆竹燒利市。魏雲卿走來走去,又不好進店去問。原來北方人家,時節忌諱,不許生人進門。他又是個小官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