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和董耀宗的臉上獵取著神色的內在因素。他發現張靈甫似乎在懊惱悲傷,但又象是暴怒將發似的。張靈甫癱倒在石牆上,臉色在急遽地變化,眼睛的兇光在小洞裡閃灼著,手槍緊握在手裡,那條受過傷的左腿,在微微地抖動,伸直又曲起,曲起又伸直,張小甫看得很明顯,張靈甫的心正在激烈的痛苦的震盪之中。
“師長!你槍斃我吧!”張小甫毫無懼畏地輕聲地說。
張靈甫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輕輕地嗟嘆了一聲。
“別說這些!情勢緊急!”董耀宗說。
“師長要處罰你,早處罰你了!”隨從副官挨坐到張小甫的身邊,有意沖淡師長的怒氣,同時又維護著張小甫,低聲說。
張靈甫稍稍沉靜下來,外面的槍聲卻越來越逼近了,在不遠的地方,聲音嘈雜喧嚷,彷彿正在進行著肉搏戰。
“要他們抵抗!把敵人統統打死!”張靈甫命令著,眼睛瞪著董耀宗。
董耀宗戰慄著,幾乎已經動彈不得,他驚恐得面無人色,象僵了似的。
“你們不去,我去!”
張靈甫怒衝衝地站起身來,端著手槍,要向洞口奔去。
董耀宗被迫著爬到洞口,伸頭縮頸地四顧一番,終於貼著地面冒著彈雨爬了出去。他覺得再也回不來了,在洞外面,他向張靈甫留下了悲苦的永別的一瞥。
“調一個營到這邊來!隊伍都死光了嗎?”跟在董耀宗後面,張靈甫又狂喊了一聲。
張靈甫把手槍放在身邊,頹然地嘆了一口長氣以後,對張小甫低聲問道:“你看到過陳毅?”
“看到過。”張小甫回答說。
“粟裕?”
“看到過。”
“沈振新?”
“看到過。”
“漣水那一仗,我還沒有把他們打垮?”
張小甫搖搖頭,說:“李琰、甘成城、海競強都是落在他們部隊手裡的。”
“這一仗,他們也來參戰了?”
“唔!”
“你看到過李仙洲?關在監牢裡?”
“看到過。不在監牢裡,每天讀書、寫字、下棋。”
張靈甫沉默著,眼睛裡的兇焰突然暗淡下來,眉毛低垂,一隻手按著手槍,一隻手按在激烈抖跳的胸口上。
“李副長官談起過你!”
張小甫的話他沒有聽到,他的額頭上簇滿了褶皺,一個幻想在他的腦子裡盤旋著,他覺得他的生命力還沒有完全枯竭,他還想活,他還想掙扎,他還想獲得僥倖的機遇,他還這樣自信:他的命運不會是失敗和死亡,不至於在眼前的這個時刻,就宣告他這一生的最後完結。
“是他們放你回來叫我投降的?”他突然地問道。
“我恨戰爭!我希望和平!”
“跟共產黨和平,就是向共產黨投降!”
“我在那邊七、八個月,開始我恨他們,怕他們,後來,我不恨、不怕他們了。事實叫我相信他們是實行王道、人道,主張和平的。”
“我們是王道!他們是霸道!”
“他們得人心!我們不得人心!”
一個受了傷的勤務兵爬進洞裡來,哭泣著惶急地叫著:“師長!不行了!趕快走!共軍到了面前!”
機槍子彈、步槍子彈、手榴彈連續地打到洞口的石頭上,石頭崩裂下來,跳出紛亂的火花,又一陣煙霧堵塞了洞口,勤務兵又中了一槍,他的屍體埋在煙霧裡,橫在洞口。
隨從副官慌亂地拉住張小甫,哭泣著連忙向洞裡的彎曲處逃竄躲避。
“小甫!快想法子吧!你去叫他們不要打!和平就和平吧!”
隨從副官摟抱著張小甫號叫著。
張小甫望著張靈甫,張靈甫也正在望著張小甫。兩對眼睛在煙霧裡對望了一陣,張靈甫終於意識到死到臨頭,向洞口外邊揮了一下臂膀。
張小甫躬著身腰,走向洞口。
“叫他們撤退,停戰,到天黑,我跟他們和平解決!”已經下了決心保全不死的張靈甫,沒有放棄他的幻想,他還想用詐騙逃避他的敗亡的命運,朝著洞口對張小甫說。“不行的!師長!突圍是突不出去的!他們打到了門口!”
隨從副官著急地揮著手,兩隻鼠樣的眼睛瞅著張小甫叫道:“快出去吧!快出去吧!師長同意和平!要他們停止射擊,保全師長的生命要緊!”
張靈甫瘋了似地扯著衣襟,抓著沙土和石塊,癱倒在地上嘆息著、呻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