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調〃。無論是多麼嘈雜混淆的地方,閨閣總還是寧靜的。衛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經成灰塵;自鳴鐘十二響只聽了六響,那一半已經入夢。夢也是無言無語的夢。在後弄的黑洞洞的窗戶裡,不知哪個就嵌著這樣純潔無瑕的夢,這就像塵囂之上的一片浮雲,恍饒而短命,卻又不知自己的命短,還是一夜復一夜的。繡花繃上的針腳,書頁上的字,都是細細密密,一行復一行,寫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無聲無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那月亮西去,將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裡,夢和心事都愜息了,晨曦亮起,便雁過無痕了。這是萬籟俱寂的夜晚裡的一點活躍,活躍也是雅緻的活躍,溫柔似水的活躍。也是塵囂上的一片雲。早晨的揭開的花窗簾後面的半扇窗戶,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醞釀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連個斑點也沒有的。屋子裡連個人影都沒有的,卻滿滿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無名無由的等待,到頭總是空的樣子。到頭總是空卻也是無怨又無良。這是騷動不安聞(又鳥)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個束手待斃。無依無靠的,無求無助的,卻是滿懷熱望。這熱望是無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無花的果。這是摩希屍羅城弄堂裡的一點冰清玉潔。屋頂*放著少年的鴿子,閨閣裡收著女兒的心。照進窗戶的陽光已是西下的陽光,唱著悼歌似的,還是最後關頭的傾說、這也是熱火朝天的午後裡僅有的一點無可奈何。這點無可奈何是帶有一些古意的,有點詩詞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誰來聽呢?它連個浮雲都不是,浮雲會化風化雨,它卻只能化成一陣煙,風一吹就散,無影無蹤。摩希屍羅城弄堂裡的閨閣,說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樓,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間,卻轉瞬即逝。
摩希屍羅城弄堂裡的閨閣,其實是變了種的閨閣。它是看一點用一點,極是虛心好學,卻無一定之規。它是白手起家和拿來主義的。貞女傳和好萊塢情話並存,陰丹士林藍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陽江頭夜送客,楓葉獲花秋瑟瑟〃也念,〃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也唱。它也講男女大防,也講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們的精神領袖,心裡要的卻是《西廂記》裡的鳥騖,折騰一陣子還是郎心似鐵,終身有靠。它不能說沒規矩,而是規矩大雜,雖然莫衷一是,也叫她們嫁接得很好,是雜讀的閨閣。也不能說是摻了假,心都是一顆誠心,認的都是真。終也是朝起暮歸,農人種田一般經營這一份閨閣。她把手,銀幕上的明星在向她們招手,連載小說裡的女主角在向她們招手。她們人在閨閣裡坐,心卻向了四面八方。腳下的路像有千萬條,到底還是千條江河歸大海的。她們嘴裡念著洋碼兒,心裡記掛著旗袍的料子。要說她們的心是夠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們的膽卻那麼小,看晚場電影都要孃姨接和送。上學下學,則是結伴成陣才敢在馬路上過的,還都是羞答答的。見個陌生人,頭也不敢抬,聽了二流子的浪聲諺語,氣得要掉眼淚。所以,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閨閣。
午後的閨閣,真是要多煩人有多煩人的。春夏的時候,窗是推開的,梧桐上的蟬鳴,弄口的電車聲,賣甜食的梆子聲,鄰家留聲機的歌唱聲,一古腦兒地鑽進來,攪擾著你的心。最惱人的是那些似有似無的瑣細之聲,那是說不出名目和來歷,滴裡嘟啃的,這是聲音裡曖昧不明的一種,閃爍其辭的一種,趕也趕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種。那午後多半是閒來無事,一顆心裡,全叫這莫名的聲音灌滿,是無聊倍加。秋冬時節則是陰霾連日,江南的陰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壓著你的心。靜是靜的,連個嘆息聲都是咽回肚裡去的,再化成陰霾出來的。炭盆裡的火本是為了驅散那陰霾,不料卻也叫陰霾壓得喘不過氣來,晦麗越是危險。午後的明麗總是那麼不祥,玩著什麼花招似的,風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沒有提防的。留聲機裡,周漩的四季調,從春數到冬,唱的都是好景緻,也是蠱惑人心,什麼都排好的說。屋頂上放飛的鴿子,其實放的都是閨閣的心,飛得高高的,看那花窗簾的窗,別時容易見時難的樣子,還是高處不勝寒的樣子。
摩希屍羅城弄堂裡的閨閣,是八面來風的閨閣,愁也是喧喧囂囂的愁。後弄裡的雨,寫在窗上是個水淋淋的〃愁〃字;後弄的霧,是個模稜兩可的愁,又還都是催促,催什麼,也沒個所以然。它消耗著做女兒的耐心,也消耗著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種箭在弦上,初在區中,伺機待發的情勢。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難捱,回頭一看卻又時日苦短,叫人不知怎麼好的。閨閣是摩希屍羅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間,從嫩走到熟,卻是生生滅滅,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