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皺起了眉頭巡視大殿:“張儀何許人也?誰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幾位重臣齊聲回道:“臣等不知。”末座中的先轢與左右對視會意,也齊聲答道:“臣等不知。”
“舉朝不知,談何名士?賞他五十金罷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見。”
“魏王且慢。”孟子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這個張儀,雖則未嘗揚名於天下,然則孟軻卻略有所聞。他與蘇秦同出一隱士門下,自詡縱橫策士。魏王不妨一見,或能增長些許見識。”
“好吧。孟夫子既有此說,見見無妨。”魏惠王大度地揮揮手:“讓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年輕士子悠然進殿,舉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一領黑色大袖夾袍,長髮鬆散地披在肩上,頭上雖然沒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卻隱隱透出一種偉岸的氣度;步履瀟灑,神態從容,在貴胄滿座的大殿中非但絲毫不顯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氣。士子從容地躬身做禮:“安邑士子張儀,參見魏王。”
魏惠王卻大皺眉頭,冷冷問:“張儀,你是魏人,卻為何身著秦人衣色?”
這突兀奇特的一問,殿中無不驚訝!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為大國之王,婦人一般計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時卻見張儀不卑不亢道:“張儀生地乃魏國蒲陽,與秦國河西之地風習相盡,民多黑衣。此無損國體,亦不傷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覺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著張儀高聲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當大魏朝野振作,圖謀復仇之際,魏國子民便當惡敵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敵國服色而棄我根本,大義何在?”
張儀滿懷激情而來,迎頭就碰上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問,心中頓時膩歪,及至聽得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辭的滑稽斥責,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論,當真令人噴飯。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乾肉,公則只能喝菜湯;秦人好兵戰,公則只能鬥雞走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則只能做鰥夫絕後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話音未落,大殿中已轟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厲害,一口酒“噗!”的噴到了下手公子卬的臉上。公子卬面色脹紅,本想發作,卻見魏惠王樂不可支,頓時換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臉酒水的跟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於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聲更響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機變之士,常伴身邊,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帶著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當得一個弄臣也。”
張儀本傲岸凌厲之士,長策未進卻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驟然上衝,欲待發作,腦海中卻油然響起老師蒼老的聲音:“縱橫捭闔,冷心為上”,瞬息間便冷靜下來,正色拱手道:“魏王為國求賢,大臣卻如此怠慢,豈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卻道:“張儀啊,孟夫子說你乃縱橫策士,但不知何為縱橫之學?”
“魏王,”張儀見涉及正題,精神振作,肅然道:“縱橫之學,乃爭霸天下之術。縱橫者,經緯也。經天緯地,匡盛霸業,謂之縱橫。張儀修縱橫之學,自當首要為母國效力。”
“經天緯地?匡盛霸業?縱橫之學如此了得?”魏惠王驚訝了。
孟子卻冷笑著插了進來:“自詡經天緯地,此等厚顏,豈能立於廟堂之上?”
“孟夫子此話怎講?倒要請教。”魏惠王很高興孟子出來辯駁,自己有了迴旋餘地。
孟子極為莊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謂縱橫一派,發端於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張孟談遊說韓魏而滅智伯,後如犀首遊說燕秦。如今又有張儀、蘇秦之輩,後來者正不知幾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無義理,行無準則;說此國此一主張,說彼國彼一主張,素無定見,唯以攫取高官盛名為能事。譬如妾婦嬌妝,以取悅主人,主人喜紅則紅,主人喜白則白;主人喜肥,則為饕餮之徒;主人喜細腰,則不惜作踐自殘;其說辭之奇,足以悅人耳目,其機變之巧,足以壞人心術!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執掌國柄,豈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辯之士,一席話慷慨激昂義正詞嚴,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國君臣雖覺痛快,卻也覺得孟子過份刻薄,連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晉”的功臣名士張孟談也一概罵倒,未免不給魏國人臉面。然則,此刻卻因孟子對的是面前這個狂士,便都不做聲,只是盯著張儀,看他如何應對?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