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實力不及對方的情況下,兵行詭道,這是將略中極為推崇的一種做法。他家學淵源,所以很容易便能接受程名振的設想。但同時心裡既佩服又非常不解的是,作為一名出身寒微綠林豪傑,程名振怎麼會對眼前戰局有如此強的洞察力?
‘他不過是個郎將之子,沒讀過幾天書,也沒正經打過幾場仗!’作為同齡人中的佼佼,謝映登還沒有以如此心態複雜地看待過一個朋友。在所認識的年輕人中,他佩服同行中徐茂公,因為對方憑著過人的智慧和心胸,幾乎是隻手撐起了整個瓦崗。他亦佩服官軍中的李旭,因為對方不僅戰功赫赫,並且與他算得上師出同門。而唯獨程小九,沒有徐茂公那樣顯赫的家世背景,也沒有李旭那樣的無雙好運,卻磕磕絆絆地在亂世中闖出了一片屬於他自己的天空,磕磕絆絆地使平恩三縣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
“你呢,能不能試試這樣……。”程名振跟王二毛的交談陸續傳入耳朵,卻沒一句被謝映登記在心裡。帶著紛亂複雜的思緒,他跟在程名振等人的身後轉回軍營。然後又帶著同樣複雜的心情,看到程名振與麾下心腹商量著,將一個大膽的攻擊計劃補充完整。
在分配任務的時候,洺州軍將士們表現得很囂張,彷彿根本沒有將對岸的數倍於己的敵軍放在眼裡。他們對自家主帥有著一種習慣性的信任與盲從,不認為跟在主帥身後會打敗仗。謝映登親眼看到急性子的王飛和段清兩個為了加入第一波攻擊序列而爭吵起來,彷彿落後半步,便是一種恥辱。
這令他更加感到嫉妒,因為曾經有一段時間,瓦崗群雄也是這般自信與團結。只是後來招到了李密,再往後,便一切都與從前不一樣了。
“不設定攻擊起時間。河面一旦具備強渡條件,當晚起攻擊!”程名振最後的幾句話,謝映登總算沒漏掉。“各自回去約束各自的部屬,不得洩露軍機,進攻起時,也不得拖大夥後腿!”
州將領們長身肅立,用拳頭將胸甲敲得砰砰作響。這種情形謝映登曾經很熟悉,但是現在,他卻隱隱覺得有些失落和孤獨。
第四章 采薇 (二 下)
強渡在四天後的一個夜裡開始。
天空中的月亮還只是一個細芽,寒冷暗淡的星光下,人只能看清自己周圍五尺左右的距離。在如此黑暗的夜幕中渡河,對岸的敵軍確實很難察覺。但萬一渡河者不慎落水,袍澤們也根本沒有可能施以援手。
能見度太低,沒法確定落水者的位置。此外,剛剛融化的河水比冰還冷,半柱香的時間內,足以將一頭牛凍死。落水者十有**沒等淹死,已經被凍僵了。即便他能僥倖自己掙扎著游到岸邊,也避免不了成為一具殭屍的命運。小刀子一樣的夜風會毫不客氣地刺透他身上已經被潤溼的布甲,野狗和惡狼也會循著僅有的熱氣找過來。吃慣了屍體的它們,絕不會放過即將到嘴的美味。它們將用幽藍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然後衝上前大快耳頤。
令謝映登感慨萬分的是,面對著幾乎是送死的征途,洺州軍的弟兄們卻都表現得義無反顧。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程名振會將自己帶向何方,聽到頂頭上司的小聲召喚,便拎著兵器從熱被窩中爬起來。然後每個人嘴裡含上一根避免發出聲音的小棍兒,互相跟隨著朝剛剛融化的漳水河走去。前排弟兄們跳上早已準備好的木筏,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後排弟兄也不管在自己前面的人是不是掉到河水中淹死了,還是被平安登岸,一步踏上木筏,奮力用準備好的竹篙一撐,相繼溶入無邊黑暗。
在那一瞬間,謝映登心裡竟湧起了希望洺州軍強渡失敗的念頭。無須太多的木筏傾覆在半途,只要有兩成以上的兵卒不能及時登岸,今夜的偷襲就有可能完全失敗。那樣,瓦崗軍日後向河北發展,必將減少一個強勁的對手。他為自己心中齷齪想法而羞愧得滿臉冒火,卻抑制不住地朝齷齪的方面去想。直到王二毛走到身邊,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才將他的心神拉回來,重新回到眼前的長夜。
“你去準備一下,等對岸響起角聲,便立刻發動!”帶著幾分命令的意味,王二毛低聲叮囑。
“知道,你放心,耽誤不了!”謝映登不習慣被瓦崗寨之外的人指使,有些不快地回應。
王二毛卻沒聽出他話語中的抗拒意味,笑了笑,星光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也去準備了,對岸在半個時辰之內肯定會吹響號角。咱們打完了這仗見!”
“打完了這仗見!”謝映登輕輕拍了拍王二毛的手背,算作告別。他無法拒絕朋友的信任,所以心裡的想法再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