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壩的大學課堂裡,便向郭師質疑。我認為這個數目字太大。我的理由有兩點:第一是個人經驗。那時我也是個形同流寇的流亡青年,與數千流亡夥伴自陷區突圍到西南山(苗)區去的。親身經驗告訴我們,像永安那樣的西南小山城是很難容納像我們自己那樣從天而降的「三千小兒女」的。慢說吃喝住,連大小便都無法容納呢!
第二是歷史檔案。當時向永安合圍的官軍總數不過一萬四千人;而被圍者其後總說是「被圍於數倍之敵」。如此則突圍者不過二、三千人,實是個合理的數目了。
後來筆者在美國大學裡教書,自己和學生一道讀洋書,不意竟忽然開朗;原來當時參加永安突圍的重要領袖之一的「國舅」賴漢英,便是如此說的。漢英是洪秀全原配賴「娘娘」的弟弟;也是後來捻軍傑出領袖賴文光的堂兄弟。他自金田起義、永安突圍、進軍長江、奠都天京(南京)、到略地江西,可說無役不與。後來進封「夏官丞相」,位至極品;實是太平開國元勳中,僅次於八王的重要首領。歷來官書私籍對他的記載都是觸手皆是的。晚至一九七五年他花縣故鄉還有他受傷還鄉的傳說。可是漢英在外交方面的經歷,卻鮮為人知。他是洪楊奠都南京之後,第一個與外國使臣接觸的天朝外交官。
原來洪楊於一八五三年三月底克復並正式建都南京之後,英國政府迫不及待地便試圖與新朝接觸並建立外交關係(其行徑與一九四九年秋的英國在滬寧一帶的活動,前後如出一轍)。同年四月下旬駐華英使兼香港總督喬治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乃偕譯員密迪樂(Thomas T。Meadows)乘英艦哈爾密斯號(The Hermes)直駛南京。由於外交禮節的難以如願,英使拒見太平官員,而密迪樂則接觸廣泛。他所見到的印象極佳的新朝官員便是賴漢英;他二人甚為投契。密氏並贈賴氏歐制望遠鏡一架以為紀念。他二人的交往可記者頗多,密迪樂記錄彌詳;簡又文教授亦曾加摘譯。在他二人交談中,賴即談到當年永安突圍的往事,頗富史料價值,而漢籍中則未嘗見也。簡君譯文中竟亦疏於選譯。賴說太平軍在永安時陷入重圍,彈盡糧絕,但是士氣極高。在天公威靈感召之下,「全軍二、三千人,置婦孺於中軍,不但一舉衝出重圍,且將敵軍徹底擊潰。」(見Thomas Taylor Meadows,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 London:Smith,Elder,1856;Reprinted b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Reprinted in NewYork,1972。P。282。並請參閱Western Reports on The Taiping:a selection of Docu…ments。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2。P。44n。)密迪樂所記錄下來的賴國舅的「口述歷史」,顯然是可信的;也是合乎事實的。
金粉香裡的開國昏君
太平軍自廣西永安(今蒙山縣城)突圍(一八五二年四月五日)之後,人數雖少,卻如猛虎出柙,銳不可當。全軍沿途裹脅青壯,實力迅速膨脹。各路英雄好漢、激進工農,更是附義如雲。颱風橫掃,草木皆兵。四、五月間,圍攻桂林未克,乃北竄全州屠城而去(六月三日)。入湘以後,長沙之外無堅不摧。會黨礦工船民參軍者數萬人。五二、五三年之交遂進據武漢三鎮。全師至此帶甲凡七萬五千人,號稱五十萬。五三年二月乃盡擄三江一湖(湘江漢水與洞庭湖)中的民船數萬艘,順流東下。檣櫓如林,旌旗敝天。下九江、克安慶、破蕪湖,如入無人之境。三月十九日乃攻入南京,斬清廷兩江總督陸建瀛及江南提督福珠洪阿。翌日又攻破南京城內之滿城,將清廷之江寧將軍祥厚、副都統霍隆武以下之滿族男女老幼四萬人,悉數屠殺。同時清查合城漢族戶口。凡曾任清政府公職者皆視之為「妖」,隨意捕殺。妖之外的一般男女市民,則勒令分為「男行」、「女行」。青壯男子則編入軍營;婦女則編入「女館」,隨同勞動。百工技藝亦按職業性質,編入諸「館」。所有公產均入「聖庫」;市民私產則勒令「進貢」,加以沒收。家人不得私聚;夫婦不許同床。違令者「斬首不留」。合城上下除王侯高幹之外,同吃同住同勞動,整個南京城遂恍如一大軍營。——此實中國歷史上,在百年後中共搞「大躍進」(一九五八)之前,破天荒的有實無名的「人民公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