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自然。但凡陛下有一絲疑心,婉妃娘娘如何能安然度日?”
我一哂,只別過頭去喝水。芳馨愕然,隨即目光一轉,似有所得:“姑娘是說……”
我低聲道:“皇后臨死之際秉開一切人等,只為套取我的話。大約她以為我會對一個將要離世的可憐人吐露所謂的‘真情’。可是她若獨自帶著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場麼?”
芳馨掩口驚呼,壓抑道:“莫非是……當年在掖庭屬私見於姑娘時的故技重施麼?可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宮赴宴嗎?!”
心頭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清醒:“時隔數年,又在節下,前面笙歌燕舞,後面孤苦病篤。還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來探聽真相麼?他無暇親自來,卻可以派心腹來。李演不是已經回宮了麼?”
芳馨驚懼不已,頓時跪坐在地:“倘若姑娘一時心軟……”
我冷哼一聲,不屑道:“長公主一世的清白和皇后一時的安心究竟哪個要緊,我還不至於分不清楚。況且……我不過是實話實說。”
芳馨道:“陛下終究還是不相信姑娘。”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倘若你是他,你會如何行事?”
芳馨想了想,恍然道:“既已無法驗證,便聽一聽也並無壞處。自然是要聽的。”頓了一頓,眉心略寬,“陛下既然聽過,就不會責怪姑娘了,這又是壞事中的好事啊。”
夜深了,人卻互相驚擾。雲板聲越發尖利,將連日來所有的莊嚴歡樂一一刺破,又將所有的陰謀假象統統擊碎。我揉一揉紅腫的額頭,甚是灰心疲憊:“有姐姐在,大約我不會死。最好把我免官逐出宮去,也就能過些太平日子。”
芳馨起身為我揉著額角,柔聲道:“姑娘若真的出宮,奴婢還是為姑娘守著屋子,守著婉妃娘娘。”
胸中有妥帖的暖意,像她的溫熱的手心按在我的額角上。我合目感激道:“多謝姑姑。”
忽聽外間哭聲如山嶽墳起,又如巨浪洶湧。芳馨道:“定是御駕親臨!”於是我忙卸下釵環,脫下杏色長襖,將斗篷反披在身,露出雪白的素帛裡子,這才和芳馨出了西暖閣。
椒房殿裡黑壓壓跪滿了人,我挨著邊擠了過去。芳馨把角落裡的花架子搬開,我才有地方跪下。剛剛埋下頭,便聽見一群人走進了椒房殿。穆仙帶領眾人跪迎,伏地痛哭不止。皇帝沒有說話,腳步聲徑往皇后的寢殿去了。
哭聲變成了壓抑的啜泣,甚至有一瞬是停止的,整個椒房殿靜得就像我今夜初來時一樣,亟待一種情緒填滿。果然,皇帝悲慟欲絕的呼喚聲穿過層層隔扇與屏風傳了過來,接著大放悲聲。眾人這才放下心,復又大哭起來。
皇帝哭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椒房殿,在雕花鳳椅上坐定,卻遲遲說不出話來。小簡忙命人上茶,又向穆仙道:“無干的人等都叫他們退下去吧。”穆仙起身使個眼色,除了貼身服侍皇后的兩個宮人和尚未離去的太醫還留在殿中,其餘人等都退了個乾淨。我和芳馨一身素衣如雪,伏在角落裡不敢抬頭。直到聽見玉樞和穎妃低聲哭泣的聲音,心中稍稍安定。
忽聽皇帝向我們道:“那邊跪的是誰?上前來。”
我起身向前,重新跪在他的腳下,伏地答道:“漱玉齋女錄朱氏參見聖上。”
皇帝道了平身,復又奇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恭敬道:“皇后娘娘召微臣來椒房殿陪伴華陽公主。”
皇帝嗯了一聲,便不理會我,只問穆仙道:“皇后是幾時去的?臨去時可有什麼話麼?”
穆仙泣道:“啟稟陛下,皇后娘娘是亥時一刻崩的。娘娘臨去前說:忝位中宮,鮮有裨益,尸位素餐,謬荷皇恩。惟願國運昌隆,社稷清寧,太后安康長壽,陛下子嗣繁盛。朝廷思賢舉直,百姓安居樂業。請陛下勿以夫妻之情為念,萬不可太過悲傷,一切以國事為重,以太后為重。於己,雖有遺恨,卻無愧悔。”
皇后臨死之前的真言,自然不能說給皇帝聽。“尸位素餐,謬荷皇恩”“雖有遺恨,卻無愧悔”聽起來甚是矛盾,卻也最令人動容。如果一個人至死都不放棄證明自己的清白,因著死亡,因著同情,也會得到幾份信任的吧。何況,她在世時他雖有疑心,卻從未阻攔她尋找旁人的罪證,更未曾廢后。少年夫妻,相伴多年,即便失寵,也有幾分真切的哀慟。
死,像雨夜的燭光,照見陰暗潮溼處許多的美好。又像箕帚,掃除雜亂的情緒,歸攏收藏拋棄。更像一劑補心丹,將剜除了糜爛臭胔的心,用鮮美馨香的血肉補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