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卻對自己說:“我必須幫我的女兒找到她心愛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筆買賣倒是可做可不做。”——那麼,我這才承認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愛孩子的母親或父親。
十七 圓滿
照片上的這個嬰兒是我嗎?母親說是的。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蛛絲馬跡可尋。我只能說,他和我完全是兩個人,其間的聯絡僅僅存在於母親的記憶中。
我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三歲,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無論我怎麼試圖追憶我生命最初歲月的情景,結果總是徒勞。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是一冊書,那麼,它的最初幾頁保留著最多上帝的手跡,而那幾頁卻是每個人自己永遠無法讀到的了。我一遍遍翻閱我的人生之書,絕望地發現它始終是一冊缺損的書。
可是,現在,當我自己做了父親,守在搖籃旁撫育著自己的孩子時,我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好象是在重溫那不留痕跡地永遠失落了的我的搖籃歲月,從而填補了記憶中一個似乎無法填補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來萬能的上帝早已巧作安排,使我們在適當的時候終能讀全這本可愛的人生之書。
面對我的女兒,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小生命與我的聯絡猶如呼吸一樣實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圓滿了。
1990.5
生命中的無奈點與面
一
那家豪華餐館裡正在舉辦一個婚禮,這個婚禮與你有某種關係。你並沒有參加這個婚禮,你甚至不知道婚禮會舉辦和已經舉辦。你的不知道本身就具有一種意義,這意義是每個受到邀請的客人都心裡明白又諱莫若深的,於是他們頻頻舉杯向新郎新娘慶賀。
歲末的這個夜晚,你獨自坐在遠離市區的一間屋子裡,清醒地意識到你的生活出現了空前的斷裂。你並不孤寂,新的愛情花朵在你的秋天裡溫柔地開放。然而,無論花朵多麼美麗,斷裂依然存在。人們可以清除瓦礫,在廢墟上建造新的樂園,卻無法使死者復活,也無法禁止死者在地下歌哭。
是死去的往事在地下歌哭。真正孤寂的是往事,那些曾經共有的往事,而現在它們被無可挽回地遺棄了。它們的存在原本就緣於共同享有,一旦無人共享,它們甚至不再屬於你。你當然可以對你以後的愛人談論它們,而在最好的情形下,她也許會寬容地傾聽並且表示理解,卻抹不去嘴角的一絲嘲諷。誰都知道,不管它們過去多麼活潑可愛,今天終歸已成一群沒人要的棄兒,因為曾有的輝煌而更加忍辱含垢,只配躲在人跡不至的荒野裡自生自滅。
你太缺少隨遇而安的天賦,所以你就成了一個沒有家園的人。你在飄流中逐漸明白,所謂共享往事只是你的一種幻覺。人們也許可以共享當下的日子和幻想中的未來,卻無法共享往事。如果你確實有過往事,那麼,它們僅僅屬於你,是你的生命的作品。當你這麼想時,你覺得你重獲了對自己的完整歷史的信心。
二
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嬰兒坐在街沿上,身前身後是飛馳的車輪和行人匆忙的腳步。沒有人知道那個嬰兒患有絕症,而那個父親正在為此悲傷。即使有人知道,最多也只會在他們身旁停留片刻,投去憐憫的一瞥,然後又匆匆地趕路,很快忘記了這一幕小小的悲劇。如果你是行人,你也會這樣的。有什麼辦法呢?生活太瑣碎了,我們甚至不能在自己的一個不幸上長久集中注意力,更何況陌生人的一個不幸。
可是,你偏偏不是行人,而就是那個父親。
即使如此,你又能怎樣呢?你用柔和的目光撫愛著孩子的臉龐,悄聲對她說話。孩子很聰明,開始應答,用小手抓摸你,喊你爸爸,並且出聲地笑了。儘管你沒有忘記那個必然到來的結局,你也笑了。有一天孩子會發病,會哭,會經受臨終的折磨,那時候你也會與她同哭。然後,孩子死了,而你仍然活著。你無法知道孩子死後你還能活多久,活著時還會遭遇什麼,但你知道你也會死去。如果這就是生活,你又能怎樣呢?
在這個世界上,幸福和苦難都是平凡的,它們本身不是奇蹟,也創造不出奇蹟。是的,甚至苦難也不能創造出奇蹟。後來那個可憐的孩子死了,她只活了一歲半,你相信她在你的心中已經永恆,你的確常常想起她和夢見她,但更多的時候你好像從來沒有過她那樣地生活著。隨著歲月流逝,她的小小的身影越來越淡薄,有時你真的懷疑起你是否有過她了。事實上你完全可能沒有過她,沒有過那一段充滿幸福和苦難的日子,而你現在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就有什麼不同。也許正是類似的體驗使年輕的加繆寫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