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不讓你懷疑,可是你現在回頭看看你背後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經漫到了你腳下。”
易小冉回頭,黎明前的黑暗裡,濃腥的鮮血正在冰面上緩緩地流淌,向他逼近。遠處的屍骸交疊著,裂開的胸口裡露出慘白的肋骨,這場面讓他有種噁心得要吐的感覺。
“那邊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著另外一個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裡的皇帝,你知道那個人的名字。”蘇晉安又指向另一個方向。
“古倫俄。”易小冉說。
“是,但是你不瞭解他,這個世上沒有人瞭解他,我也一樣。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真實的辰月教宗古倫俄,和市井裡的傳聞不同。他很沉默,永遠都只是孤單地坐在祭殿深處,像是在想什麼。只有一個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沒有妻子,沒有子女,也沒有朋友;不愛音樂,不愛美食,不接近女人,還是個盲人。有時候我也很詫異一個人怎麼能那麼孤獨地活在這世上,但我知道這樣一個人肯定不是因為對王權有著什麼樣的貪慾而踏入帝都的。也許他是個禍國的妖孽,也許他想拯救這個墮落的時代。至少對我而言,”蘇晉安輕輕地嘆了一口,“他比天羅更可信些。”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羅。我是八松易家的後人,不輕易相信任何人。”易小冉搖頭。
“那麼作為旁觀者,你覺得天羅能夠戰勝辰月麼?你剛才看見的,是緹衛一衛長,也是辰月陰教長範雨時。你看見了他的力量,據說陽教長雷枯火的力量還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術上可以逼近他們的人也不少。無論義黨高喊什麼口號,他們永遠只是些見不得光的鼴鼠,他們在妓院裡聚集討論勤王大業,趁著天黑殺人。可他們至今沒有找出任何辦法來堂堂正正地迎擊辰月,是不是?”
第24節:葵花白髮抄(21)
易小冉想起那個被冰稜碎片擊中的刺客,身上一陣陣發涼,覺得那些霜毛正從他骨髓裡慢慢往外生長。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權力被奪走,但是他們不知道如何取得勝利,他們的敵人太強大,他們只是在頑抗。這是一場沒有希望的抗爭,死的人越多,積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驅使人去做瘋狂的事。唐國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羅山堂過從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個高貴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麼?這場鬥爭將繼續下去,所謂的義黨把越來越多的人命送到我們的刀口上來,損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來。我們每殺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們的刀鋒也損傷得厲害,我們的同伴也有倒下的。”蘇晉安頓了頓,“你上過戰場麼?”
易小冉搖搖頭。
“我上過,在成為緹衛前,我原本是個軍人。”蘇晉安輕聲說,“上過戰場的人,對這天下的看法會改變的。我曾親眼看著兩軍交戰,雙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軍,那些年輕人就在鋒線上砍殺,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後面的人衝上來,踩著前面人的屍體,血積在窪地裡,能漫到小腿。死幾百個人,才能勉強把戰線往前推幾十步,但是下一刻,敵人又會投入幾百人進來,再把戰線推回來。那時候用來戰鬥的根本不是刀劍,是人的血肉,那條對峙的鋒線就像妖魔的嘴,把一個個年輕人生吞活剝。”他輕輕嘆了口氣,“你覺得,帝都現在是不是就像一張妖魔的嘴?”
易小冉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斷……”蘇晉安緩緩地問,“要拯救萬民於水火,是不是該終結這亂世?誰能終結亂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裡殺人的天羅?還是我們這些緹衛?”
“大人?”蘇晉安猛地一驚。
易小冉也大驚。他們兩個都疏忽了,這時候忽然驚覺大鴻臚卿已經不在他們身邊了。兩人急忙轉身,看見了大鴻臚卿胖大的身體就在他們背後不遠處,正倒著往後走,距離他們越來越遠。易小冉舉高火把,照亮了大鴻臚卿的臉,那張肥白的臉上所有肉都在顫抖,眼淚嘩嘩地往外湧出,眼睛裡透出絕望的死灰色。大鴻臚卿的背後,火把找不到的黑暗裡,站著一個黑色的影子,他手中一條手指粗的鎖鏈連著一柄帶鉤的利器,準確地勾在大鴻臚卿的喉管上。他每收回一寸鎖鏈,大鴻臚卿就要回退一寸,否則那枚鉤子的刃口就會割斷大鴻臚卿的喉管。
易小冉猛地伸手去抓刀柄,卻被蘇晉安一掌開啟了手。
蘇晉安把佩刀扔在地上,“放了大鴻臚卿,我們可以談條件。”
沒有人回答,大鴻臚卿仍在一步步地後退,儘管他知道越是後退距離死亡就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