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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部分

是容易的事。未到八十的時候我常常想,過了八十總可以“從心所欲”吧。照我的解釋,“從心所欲”也不過是做一兩件自己想做的事,或者退一步說不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對一個老人來說,這樣的願望大概不會是過分的要求吧。

可是連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人不斷地找上門來,有熟人,也有陌生的讀者,他們為了接連出現的各種“紅白喜事”拉我去充當吹鼓手;他們要我給各式各樣的報紙、書刊題辭、題字,求我擔任這樣那樣的名譽職務。我曾經多次解釋:作家應當透過作品跟讀者見面,不能脫離創作對讀者指手畫腳。我又說自己沒有權利教訓讀者,也不敢命令別人照我的話辦事。我從小不練書法,長大又不用功,我寫字連自己也看不順眼,說是“鬼畫桃符”。要我題字,無非讓我當眾出醜,這是我不願意做的事。有些人卻偏偏逼著我做,我再三推辭,可是我的話不起作用。人家已經給我做了結論:我不過是一個只有名字的空殼,除了拿名字騙人或者嚇唬人外,再無別的用處。找上門來求這求那的客人認定:“這個空殼”行將入土,你不利用,就白白喪失最後的機會,所以總要揪住我不放。我呢,只好向他們哀求:“還是讓我老老實實再寫兩篇文章吧。”倘使只是為了名字而活下去,那真沒有意思,我實在不想這樣地過日子。可是哀求、推辭、躲避有時也沒有用,我還是不得不讓步,這裡掛一個名,那裡應付一下。有人笑我“不甘寂寞”,他卻不知道我正因為太不寂寞感到苦惱。有人怪我“管事太多”,其實除了寫《隨想錄》,我什麼事都沒有管,而且也不會管。

當然我也不甘心任人擺佈。我雖然又老又病,缺乏戰鬥意志,但還能獨立思考,為什麼不利用失敗的經驗保護自己?付了學費嘛,總要學到一點東西。過了八十,為什麼還要唯唯諾諾,討好別人,看人臉色,委屈自己?既然不能“從心所欲”,不妨帶著微笑閉戶養神。這是我的“持久戰”。我就是這樣地爭取到一點時間來寫《隨想錄》的,我還想寫一點別的東西,有時候真是想得如飢似渴。究竟為著什麼?我自己分析,眼睛一閉一切都完了,我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有!那就是我的祖國,我的同胞,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他們。

我活了這麼幾十年,並不是白吃乾飯,我寫了那麼一大堆書,不管好壞,究竟把我的見聞和感受寫出多少,自己也說不清。既然別人給我做了“結論”,為什麼我自己不也來一個總結?我大概再沒有機會參加批鬥會了,沒有人逼著我寫檢查,我自己也不會再寫它。本來一筆糊塗賬嘛,扔掉、忘掉,就算完事,這最痛快。可是想到將來會出現的評論、批判、研究、考察以及種種流言蜚語,我再也不能沉默。說實話,我前兩天還在做可怕的怪夢,幾張凶神惡煞的面孔最近常常在我眼前“徘徊”。我知道當時有一些人變成猛獸,後來又還原為“人”,而且以革命者的姿態出現。這可能是好事。但在我的怪夢裡那些還原為人的“人”在“不正之風”越刮越厲害的時候卻又變成了猛獸。我們當然不能相信夢境。不過回憶過去,把一些經驗寫下去,即使做了一個不像樣的總結,對後人也不會沒有用處。我牢牢記住這樣一句名言:“人啊,你們要警惕!”

我正是為了這個才活下去、寫下去的。

我想起另一件事情。去年十月我在香港接受了中文大學授予的榮譽學位,典禮後幾天在當地一家日報上我讀到一篇“寫真話”的文章。作者對中文大學對我的“讚詞”有不同的意見,他引用我自己的話來批判我,挖苦我,證明我並不“堅強”,證明我沒有“道德勇氣”。這些話聽起來並不悅耳,特別是在長篇讚詞之後,它們好像當頭一盆雪水使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一陣不舒服之後,我卻覺得一度發熱的頭腦清醒多了。這文章裡講的正是我永遠忘不了的一些“文革”中的事情。本來我就這樣想:過去是抹煞不了的,未來卻可以由我們塑造。不堅強可以變為“堅強”,沒有“勇氣”的人也會找到“勇氣”。總之,事在人為。我欠了債並不想賴掉,有債就還,還清了債豈不很輕鬆!我提倡講真話,爭取講真話,正是為了有錯就認、認了就改,也是為了有病就治、治了就好。不錯,世界上也有所謂“一貫正確”的人,他們生了瘡還說是身上開花,要人家講好話。我不會向他們學習。這些年我的慘痛的教訓實在太多了。在牛棚裡那些漫長的日子,總覺得有人把我的心放在油鍋裡反覆熬煎。我想起小時候我父親去世家中設靈堂請和尚誦經的情景。我彷彿又看見大廳上十殿閻羅的掛圖。根據過去民間傳說,人死後要給帶去十座閻羅殿過堂、受審,甚至要走“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