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沉默良久後說:“這世界變化太快了,太多的機會太多的誘惑太多的慾望太多的危險,我覺得頭昏目眩的,畢竟歲數大了。不過你放心,”他接著說出了簡簡那句話,“時代總是越來越好的。”
現在,我坐在自己狹小的單身公寓中寫著這篇日記,這是我有生以來記的第一篇日記,以後要堅持記下去,因為我總要留下些東西。時間也會讓人失去一切,我知道,長壽的並不是我,兩個世紀後的我肯定是另一個陌生人了,其實仔細想想,自我的概念本來就很可疑,構成自我的身體、記憶和意識都是在不斷的變化中,與簡簡分別之前的我,以犯罪的方式付款之前的我,與主任交談之前的我,甚至在打出這個“甚至”之前的我,都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想到這裡我很釋然。
但我總是要留下些東西。
窗外的夜空中,黎明前的星星在發出它們最後的寒光,與城市輝煌的燈海相比,星星如此黯淡,剛能被辯認出來,但它們是永恆的象徵。就在這一夜,不知有多少與我一樣的新新人類上路了,不管好壞,我們將是第一批真正觸控永恆的人。
【人生】
(《時光盡頭》 花山文藝出版社 2010年1月)
母親:“我的孩兒,你聽得見嗎?”
胎兒:“我在哪裡?!”
母親:“啊孩兒,你聽見了?!我是你媽媽啊!”
胎兒:“媽媽!我真是在你的肚子裡嗎?我周圍都是水……”
母親:“孩兒,那是羊水。”
胎兒:“我還聽到一個聲音,咚咚的,像好遠的地方在打雷。”
母親:“那是媽媽的心跳聲……孩兒,你是在媽媽的肚子裡呢!”
胎兒:“這地方真好,我要一直呆在這裡。”
母親:“那怎麼行?孩兒,媽要把你生出來!”
胎兒:“我不要生出去,不要生出去!我怕外面!”
母親:“哦,好,好孩子,咱們以後再談這個吧。”
胎兒:“媽,我肚子上的這條帶子是幹什麼的?”
母親:“那是臍帶,在媽的肚子裡時你靠它活著。”
胎兒:“嗯……媽,你好像從來也沒到過這種地方。”
母親:“不,媽也是從那種地方生出來的,只是不記得了,所以你也不記得了……孩兒,媽的肚子裡黑嗎?你能看到東西嗎?”
胎兒:“外面有很弱的光透進來,紅黃紅黃的,像西套村太陽落山後的樣子。”
母親:“我的孩兒啊,你還記得西套村?!媽就生在那兒啊!那你一定知道媽是什麼樣兒了?”
胎兒:“我知道媽是什麼樣兒,我還知道媽小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兒呢?媽,你記得什麼時候你第一次看到自己嗎?”
母親:“不記得了,我想肯定是從鏡子裡看到的吧,就是你爺爺家那面好舊好舊的,破成三瓣又拼到一塊兒的破鏡子……”
胎兒:“不是,媽,你第一次是在水面兒上看到自個兒的。”
母親:“嘻……怎麼會呢?咱們老家在甘肅那地方,缺水呀,滿天黃沙的。”
胎兒:“是啊,所以爺爺奶奶每天都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水。那天奶奶去挑水,還小不點兒的你也跟著去了。回來的時候太陽昇到正頭上,毒辣辣的,你那個熱那個渴啊,但你不敢向奶奶要桶裡的水喝,因為那樣準會捱罵,說你為什麼麼不在井邊喝好?但井邊那麼多人在排隊打水,小不點兒的你也沒機會喝啊。那是個旱年頭,老水井大多幹了,周圍三個村子的人都擠到那口深機井去打水……奶奶歇氣兒的時候,你扒到桶邊看了看裡面的水,你聞到了水的味兒,感到了水的涼氣兒……”
母親:“啊,孩兒,媽記起來了!”
胎兒:“……你從水裡看到了自個兒,小臉上滿是土,汗在上面流得一道子一道子的……這可是你記事起第一次看到自個兒的模樣兒。”
母親:“可……你怎能記得比我還清呢?”
胎兒:“媽你是記得的,只是想不起來了,在我腦子裡那些你記得的事兒都清楚了,都能想起來了。”
母親:“……”
胎兒:“媽,我覺得外面還有一個人。”
母親:“哦,是瑩博士。本來你在媽媽肚子裡是不能說話的,羊水裡沒有讓你發聲的空氣,瑩博士設計了一小機器,才使你能和媽媽說話。”
胎兒:“噢,我知道她,她年紀比媽稍大點兒,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