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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無遺憾了。哪知事情並不盡然,實在的說來,世間所有裹有糖衣的東西,內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嚥!這婚姻在蜜月期間,就讓這位女游泳家,感到重大的後悔。為什麼呢?原來,她發現她的丈夫郭先生,雖是那樣一個思想嶄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個空氣絕對腐朽的家庭。這舊家庭的最高當局,——她的五十多歲的婆婆,——卻是一位寸半本的獨裁者,這位具體而微的統治階級,一把緊抓著家庭中的大權,包括經濟、行政,等等。這舊家庭中的規矩,尤其大得嚇人;總之,就連一枚蒼蠅飛進這個舊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線,而不準越軌。至於我們這位活潑潑的繆英小姐,她在踏進這個高門檻以後,得到了何種的優待,只看以後所列的幾個條款,就可以一目瞭然。

在蜜月期中,這位獨裁的婆婆,已和繆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訂立如後的約法:一、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穿得規規矩矩,要穿奇形怪狀的衣服,那是第一個不行。二、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謹守閨門,獨自一個外出跑野馬,那是第二個不行。三、規矩人家的女人,不準走進電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體統!是第三個不行。四、規矩人家的女人,不準外出跳交際舞和其他什麼舞等等,理由,一個女子無端讓人擁抱,這成什麼話?那是絕對的不行。五、規矩人家的女人,不許游泳,理由,女人赤身露體,那還了得!那簡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話”式的條約,不過是個大綱,其餘科目細則,卻還不及備載。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繆小姐所傾心愛好的事情。你要剝奪她這愛好,等於從活潑的魚兒身邊帶走了水,其難堪可想而知。可是魚兒已進了網,後悔,無及,抗爭,無效。在這不幸的時日中,婆媳之間當然也曾經過許多不流血而較流血更難堪的戰爭,結果,徒使一個永久的中立國——那位郭大釗先生,頭顱被研成了泥漿。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於粗線條。從這時候起始,脾氣變得格外剛愎。夫婦間的情感,一時雖還沒有顯著的變異,但是,他們已像一隻瓷碗一樣,看看外表,雖然沒有裂痕,而彈彈聲音,卻已不像先前那樣清脆。不幸的事情,倒還不止於此。正當家庭裡面風波不息的時候,恰巧這個時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風波。有一天——距離婚後不過幾個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說了些捨身報國的話,竟自棄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個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攝的照片,盡數帶走,不留一頁,甚至連粘在幾種出入證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銷燬。單單留著一個從德國帶回來的金制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著一個琺琅做成的絕小絕精製的小像,因為一直懸掛在繆小姐的胸口,使他無法把它帶走或銷燬。這方使郭先生在人間世上,留下了一個唯一的紀念。

從此,這一顆被金制的鏈子吊起來的心,便永遠懸宕在繆小姐胸腔之間。

依據一般人的想象,以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帶著一個慷慨赴義的姿態。但在繆小姐的心目中,卻認為她丈夫的不別而行,多半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的面上進了某種極不堪的讒言,以致造成這個意外的不幸局面。郭先生一去以後,從此音訊全無,正像銀幕上的人影隨著燈光的開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軌道上面,不停步地移動,四年多時光,一閃便已過去。外邊傳來關於郭先生的訊息,大半凶多吉少。在這四年多懸宕著一顆心的光陰中,繆小姐雖然並不會被公開宣告,她已成為一個孀婦,可是在親戚們心目中,久已預設了她這孀婦的地位;而實際上,她也一直是在度著孀婦式的生活。

更可遺憾的是,這個家庭中的劇變,在媳婦的心坎裡,以為其過失完全在於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裡,卻以為這過失完全在於媳婦。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婦的八字生得太壞;其二,以為媳婦的性情太過輕佻,以致一進門就造成這種家門的不幸。

雙方處於這種偏執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無須說得。最最不幸的,她們這種不愉快的程度,雖將達於飽和點,然而她們只為一種原因,卻還不得不把這種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維持下去。

以上便是繆小姐的過去的歷史。

五年來的慘暗的回憶,像銀幕上的一個淡入的鏡頭,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過。

繆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著那片池水。過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歡水而接近水;過去她所喜歡而接近的水,此刻卻有帶著一種象徵希望的蔚藍,展開在她眼前;加之過去她的水中的伴侶,無端又在蔚藍色的水邊,驀地重逢。但是,一切的過去,都像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