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親王忽然改了主意,說:“去邇園。”
先皇時候,諸皇子向來在上苑附近皆有賜邸,睿親王的‘邇園’便是其中最為宏麗的一座,不僅遠超過諸皇子的賜邸,比起賜太子居的“明苑”亦有過之而無不及。睿親王性好奢華,多年經營,這一處園林更是精緻華美到了極點,雖然比不得上苑的宏偉壯麗,可是樓臺亭榭美不勝收,遍植奇花異草無數,幾乎園中每一寸土都價等黃金。
此時天氣漸熱,睿親王與幾位相與的貴胄子弟,在園中知月湖畔的“雲天勝境”品評新樂,正對著一湖新荷嫩綠,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說不盡的風光旖旎。聽僕從奏報豫親王來拜訪,睿親王不由眉頭輕挑,嘴角微蘊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請進來。”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觥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唱到夢字,聲音已經極低,如夢似幻,舞姿極柔,便如隨風之柳,在漫天花雨間低迥而下,隨著餘音嫋嫋,旋得定了,臂間輕縷緩紗如雲,紛揚鋪展開去,終於鋪成一朵極豔的花朵,盛放在紅氆氌上。盈盈一張秀臉,便如花中之蕊,襯得一雙明眸善睞,目光流轉,顧盼之間,好幾人已經喝起彩來。
豫親王一路進來,只見到這般絲竹歌吹,脂香粉豔,睿親王興致勃勃攜了他的手:“你難得來一趟,來來,來聽聽錦歸的新曲,‘錦歸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簫,吟緋之琴。’並稱‘長京四絕’,今日本王府中已有雙絕,絕不能錯過。來人啊,叫他們將梅花樹底下埋的那罈好酒取出來,今日咱們哥倆不醉不歸。”
豫親王微微一笑:“六哥盛情,卻之不恭。”
冷月如霜第三部分
第九章,若非群玉山頭見(1)
豫親王的酒量極好,睿親王府埋在梅花樹底下那壇鈞州陳釀,喝去了十之五六,依舊看不出半分醉意來。酒宴對著一池新荷,涼風徐徐,醺然欲醉。睿親王漫口與豫親王談些風月之事,議論誰家王公調教的歌伎,誰家的絲絃班子,豫親王素來在這上頭是不留心的,聽他漫無邊際的講著,不過偶然搭話。
睿親王打量了豫親王兩眼,忽然道:“老七,不如我來替你做個媒吧。”豫親王正巧一杯酒入喉,聞言差些被嗆住,連聲大咳,半晌才緩過氣來。睿親王大笑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一聽到這個就立時亂了方寸。”
“六哥說笑了。”豫親王望著一湖嫩葉如卷的新荷,時值黃昏,半天綺霞如潑,映在碧水綠荷之上,便如飛金點翠,動人心神。他淡然道:“我實在沒有那種心境。”
睿親王點頭道:“你也是忙——不過家裡沒個人,總不成個家的樣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沒了下落。”
一說就說到心裡的隱痛上去,豫親王的臉色不禁有幾分鬱郁,睿親王忽然興致勃勃起來:“京裡王公大臣,合適的女兒家並不少,只要你相中了誰,我保管去替你說和。”
“六哥。”語氣間已經有了蕭冷的意味:“我來是有事想說與六哥知曉。”
睿親王揮一揮手,閣中歌伎諸人瞬時退得乾乾淨淨,豫親王端起杯來,忽然喟嘆:“六哥,咱們兩個人,總有四五年未在一塊喝酒了吧。”睿親王眉頭不覺微向上挑起,一雙深遂的眸中幾乎看不清稍縱即逝的是何種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上次聚飲,還是豫親王徵舍鶻歸來,太子作東,邀了幾位皇子替他洗塵,如今世事更迭,那種情形卻是再也不會有了。
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他們雖是手足,但同父異母,在宮中自幼更是並不親密,但那些風華正茂的時光,總是同時鐫刻在記憶中,成為一抹朦朧的暈彩,彷彿月下捲起風荷的輕盈,帶著清涼芬芳的水汽,剎那間浸潤無聲。但這溫軟亦如月華易散,隔著數載光陰,那些過往終於在歲月猙獰中漸漸分崩離析,往事的陳渣泛滓,大浪淘盡,只餘了尖利無奪的碎屑,終涸成銅牆鐵壁般的堅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塊殘玦,浴在墨藍綢海似的夜空,輝光清冷,隱隱透出青白的玉色,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葉的影彷彿輕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銀光粼粼的湖面上,將湖割裂成無數細小的水銀,瞬息萬變,流淌不定。
睿親王眼中彷彿映入這萬點細碎的銀光,愈加變幻莫測,聲音已如常般慵懶散漫:“你適才說有事說與我聽,卻是何事?”
豫親王手指摩挲著酒杯,上好的和闐白玉,膩如羊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