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沒理睬郭嘉的挑釁,朝張繡伸出手來。張繡連忙起身,把這位醉醺醺的老人攙扶起來,衝主人擠出一個勉強尷尬的笑容。郭嘉摟著美姬,懶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舉,算是送行。
張繡對郭嘉那副浪蕩樣子十分不適,這倒不是因為禮法和習俗——從董卓以降,西涼將領比郭嘉糜爛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厭惡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態,那副神態讓他想起了數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摟著他叔叔張濟的夫人鄒氏,也是這般得意揚揚的嘴臉。
建安二年的宛城,無論對張繡還是曹操,都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一年。那一年張繡主動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時候侵犯了張濟的遺孀鄒氏,勃然大怒的張繡起兵復反,殺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韋,幾乎殺死曹操和曹丕。
這些事情張繡不想過多回憶,可郭嘉的目光彷彿一雙粗暴的大手,把他的僥倖剝得精光。張繡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賈詡的要求可謂恰逢其時。
事實上,張繡懷疑,賈詡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離席。
兩人告別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賈詡喝得一步三搖,張繡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兩個人一路走到馬車旁,賈詡以手攀住車轅,晃悠著往上爬。張繡連忙從後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顛簸,你可要坐穩點啊。”
賈詡忽然回過頭來:“呵呵,這是我的說詞,倒被你先說了。”哪裡還有半點酒意。
“什麼?”張繡一怔。
“我是說,將軍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顛簸,需要坐穩些才是……來,託我一把。”
張繡雙臂一託,賈詡手腳並用爬進車內,咳嗽兩聲。張繡憂心忡忡地問道:“文和你到底想說什麼?”賈詡的聲音從漆黑車舍裡悠悠地傳了出來:“官渡乃是關乎中原氣運之戰,各地大族,各押一邊。袁、曹之間的這潭水啊,太深了。勝者未必勝,敗者未必敗,將軍你心思質樸,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麼時候去?”張繡急切地問道。沒有賈詡,他實在是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
車內沉默了片刻,賈詡徐徐道:“自然要等許都的幾個小傢伙都安頓好了。”說完他叩了叩木窗,車伕會意,揚鞭驅動馬車。張繡目送著馬車離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馬,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就在賈詡和張繡二人在門外告別的時候,郭嘉請荀彧進了裡屋。
相對於頹廢淫靡的外屋,裡屋還算正常。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几,上面擱著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著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還有幾張獸皮質地的地圖;再加上兩塊二尺見方的厚絨毯和一張披著厚厚絲帳的木床,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當了。
“女人是不允許進入這間屋子的。”郭嘉解釋說。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順地站在門口,把藥壺遞給他,一步都不敢邁入。
荀彧笑了笑,什麼都沒說。他這位小同鄉的秉性,他再瞭解不過:荒唐起來簡直沒譜兒;可要是認真起來,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他踱著步子,跪到案前,就著那盞油燈掃到了一張攤開的地圖。這張地圖畫得頗為精細,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勢地理都標記得很清楚。
“官渡?”
“對,這是聞喜裴家的手筆,畫得不錯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對面,揉了揉有些發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種徹夜辛苦所導致的。
“看來你在許都不會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圖翹起的卷邊,邊緣有些灰汙,看來時常被人翻閱。
“對,我這次南下時間有點長,眼下前線袁紹雖然按兵不動,暗地裡小動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點趕回去。”
荀彧點點頭。官渡的熱戰是曹公親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戰則是郭嘉帶領的靖安曹所負責,雙方暗殺、勸誘、用間、施計,無所不用其極,絲毫不比戰場輕鬆。郭嘉這次秘密南下,對外卻仍舊宣稱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須儘快趕回去。
荀彧捋髯道:“許都最近的事情,伯寧都跟你說了?”
“嗯,都說了。”
滿寵的許都衛隸屬於靖安曹,他在郭嘉抵達許都的第一時間,就把這期間發生的事情做了彙報,從禁宮大火裡那具離奇的屍體到針對曹丕那次離奇的刺殺,事無鉅細。荀彧相信,滿寵對郭嘉說的,遠比對自己說得更多更詳盡。
荀彧一直感覺,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力量默默地在許都底層流動,它很微弱,卻很頑強。即使在董承敗亡之後,荀彧仍舊有種它從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