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相貌頗有幾分學者風度的中國人穿過露臺,從直通草坪的室外樓梯走下去,等到那輛黑色的大轎車開出大門,馬丁少校高聲喊道:“上帝,難道開個會他們也得派出那麼多人麼?難道中國真有那麼多人?”
中國人離開之後,巴臺士領事才出現在會議室裡。在這一小塊準殖民地裡,他的地位相當於總督。這項職務要求他必須超脫於具體事務之外。他把一份剛剛由秘書撰寫完成的備忘錄遞給布里南先生,請他轉交給英國駐上海總領事先生。備忘錄是根據薩爾禮少校的建議寫成的。
“我們得到一些可靠情報,證實各位之前討論中的這個地下組織,目前正在採購一種殺傷力更大的軍火。我們對他們的行動尚未完全掌握,顯然它是一個確鑿的證據,證實此前我們的猜想是正確的:上海正在日益變成國共兩黨互相報復爭鬥的戰場。這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法國政府根據現有政策,正在著手準備從河內增調軍隊來上海,以應付此地的複雜形勢。我們也希望其它與上海租界有重大利害關係的歐洲政府作出同樣決定。”少校的這番話主要是說給座中那位情慾旺盛的布里南小子聽的。他是英國外交部的官方觀察員,如果他可以讓租界商人的老婆欲仙欲死,他也不妨替先生們賣點力氣呀。
“還有那個大上海計劃……”畢沙司令喃喃說道,租界裡很多白人認為,這一計劃會嚴重損害各國在上海的利益。實際上,少校心裡明白,大上海計劃真正損害的將會是外國地產商的利益。長久以來,歐洲投機商(近來美國財團也參與其中)總是向上海的西面和南面購買地皮。他們不斷買入,等待時機炒高價格,出售。然後再去買入更西面更南面的地皮。南京政府宣佈的大上海計劃卻把市政中心設計在上海的東北部。按照藍圖,他們將在閘北和江灣建造政府大樓、大學、實驗小學,甚至體育場。開闢道路,配造公共設施,讓城市商業活動在荒地中繁榮起來,未來的居民將會去那購置住宅。到時候,租界地產商斥巨資囤積的西南部地皮會無人問津,連本錢都收不回。不光是投機商,也不光是銀行,整個利益鏈將會斷裂。
“東京不斷增派海軍陸戰隊到上海。他們一直都想擴大在本地的勢力範圍。公共租界的日本商人越來越不安分,這半年裡,巡捕房老是在處理中日居民當街鬥毆事件。”馬丁少校提出新說法。
“他們要是有辦法,我不反對多看到幾個日本兵。你說這幫傢伙腦袋後面那塊破布是幹什麼用的?”畢沙司令轉頭問馬丁。
“只是怕被人砍脖子,只是怕被人砍脖子。他們喜歡砍脖子。”馬丁豎著手掌,往半空中一揮。
“那是明治軍隊跟我們北非軍團學的。我聽說天皇找人拿來各國軍帽,一眼就相中這個。他可不管日本有沒有沙漠,有沒有能把人面板烤裂開的太陽。他覺得這種帽子跟早些年武士斗笠後掛的簾子差不多。而且那不是一塊,那是兩塊,那是兩塊護身符。”薩爾禮少校喜歡閱讀檔案,手裡掌握著各式各樣的情報。
“我看這些本州島農民還算老實。”畢沙司令評論道:“也許讓上海變成一個自由市,是個明智的選擇。”薩爾禮少校覺得他的說法很粗魯,很像那幫正在大肆蒐購租界四周農地的投機商人。在他看來,制定政策需要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此刻不妨先向上海增派駐軍。夕陽照在窗外的水池上,水面微微顫動,如同全身塗抹金粉的肚皮舞女。
⑴Route Pichon,今之汾陽路。
⑵M。Brenier de Montmorant,曾任法國駐滬總領事。
三十五
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中午十二時三十分
一開始,林培文並沒有起疑心。他只是在殘酷鬥爭中變得越來越仔細。他學得很快,主要是透過觀察樸季醒的做法。他發現樸有個好習慣,大大小小不管什麼行動,事後他都會再去一趟現場,向那些光著脊樑,扎著褲帶,站在煙雜店門口的夥計打聽。
他沒跟老顧交代,一個人跑到星洲旅館。從八里橋蠟燭店走過去,沒花多少時間。一路上他都在琢磨,想找到一種跟人家搭茬的好辦法。裝扮成一個打算開房賭錢的白相人?他覺得自己又不太像。
他站在法大馬路街對面,冠生園的門口。直到有人踏上那條通往旅館的窄梯。才快步穿過街道。他覺得,賬臺上有別的客人,會讓他比較安心。樓梯口櫃檯上,賬房在說話,他從客人身後走過,背靠在那面牆上,跟條凳上坐的茶房搭訕。他壓著嗓音,打聽這地方的花樣,他擠弄眼睛,暗示他此刻的興趣與女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