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折了翼的野鶴,也仍有著嚮往蒼穹的本能。
然而道士近乎妥協的態度卻讓他在欣喜之餘,本能的心生疑慮。
道士這般高傲倔強的人,又怎麼會心甘情願雌伏於他人身下。
他擔心孤鶴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卻又擔心若是開口詢問又要將這幾日好不容易緩和的關係生生毀去。
說到底,他還是貪戀這一絲溫存。
是真心也好,是虛妄也好,若不是直到最後,他都不想面對。
他本性並非優柔寡斷,卻每每遇到道士的事,就喪失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變得瞻長顧遠,一再拖延。
一到道士的事,他就亂了。
道士想離開的心思從未掩飾,他無法左右道士的思維,便只能囚著道士,想著化去道士這一身功力,徹底斷了他的念。
道士這兩日卻是愈發的昏睡,極少的清醒的時候也只是斂著眼不知在想著什麼。他想著辦法哄著道士開口,道士偶爾也答上幾句,然後便是一室寂靜。
轉眼就過了三日,爰玖黃昏時來找過他,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臨走時只留了一句不要後悔,被他搪塞過去。
回去停雲閣時道士意外的醒著,靠著軟墊望著窗外暮色西湖神情恍惚,像是在回憶什麼,唇角邊掛著極淡極淡的笑意。
他知道道士此時應該心情不錯。
“在想什麼?”他將人攬進懷裡,帶著笑問。
“……仰天池的蓮花,該開了罷。”半晌,道士輕輕開口。
原來如此。
華山高寒,本是生不出蓮花這等嬌弱花種的,仰天池中那幾株傲寒的霜蓮,也就成了純陽子們閒暇時提及的話題。
常年在山中清修的道士,對這等罕有的珍物,自是上心。
眼下西湖風荷已是開了有些時候,應說是正到盛時,遠遠的都能聞到風裡捎著一陣風荷清香。
要說華山地處內地,又是高寒,那霜蓮這時才開確是尋常。
“道長可是出去走走麼。”葉守思量一番,還是開了口。
道士被鎖在這快有月餘,日日下著軟筋散,內力也封著,只是帶出去走走,想來應是沒什麼問題。
懷中道士渾身不易察覺的一顫,緩緩搖了搖頭“罷了,我……想來已是行動不能,這西湖風荷映日,終究還是無緣親眼一見了。”
道士……這是妥協了?
葉守幾乎是一陣狂喜湧上心頭,道士話裡,似是對囚於這狹隘一方已無太多怨言,反是已把這小小閣子當作了最終歸宿。
是的,歸宿。
葉守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手上早已先一步將道士攔腰橫抱起來,道士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兩手下意識的死死環著葉守的脖子,好分擔自身的重量。
等道士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時,葉守已腳踏金色劍影,自二層小閣一躍而出!
幾個起躍間,葉守已踏過大半個藏劍山莊,而孤鶴此時,才第一次看清西子湖畔,江南樓閣。
已是暮色接天,天水相接,染就一江血一樣的紅色。遠近的山如同美人煙黛一般,青翠欲滴,半是碧色半殘紅,如同秀娘手中的斑斕織錦。幾點沙鷗舒展開明亮的羽翼,追逐著江面上的漁舟,晚歸的漁民唱起漁歌,和著棹聲,美的猶如世外桃源。
葉守看著道士終於有了絲神采的眼,道“你若想看,我便替你看。你若想要什麼,我也傾盡一切取來。”
只求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道士聽了後,默不作聲,只是抓著葉守前襟的手緊了緊。
如此便知曉了回答。
葉守未說什麼,扔了錠銀子給船伕,讓他把船劃到湖心便自己離去,船伕也知這藏劍公子出手闊綽,卻是不好打交道的,到了湖心便登了另一條漁船回岸去了。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夜幕中隱約可見遠處孤山剪影,山秀林幽,煙樹深處亭臺樓閣錯落有致,一道白堤自東而西橫貫湖心,連線孤山。
暗香浮動。
葉守備了酒,江南一帶特有的糕點疊放在小碟中,那碟子明徹如冰,色澤如同春雨初霽後柳芽一般新嫩的翠色,釉子細膩而肥厚,在昏黃的燭光下漾出一圈水紋一般的暈來,正是上好的越窯青瓷。
孤鶴拈了塊豌豆黃小小咬了口,就低著頭研究起碟底刻著的暗紋纏枝蓮,一時又想起葉守帶他出來的原因,突然就覺得面前美味的糕點再也沒什麼食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