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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福的機緣,在此機緣觸發下,我們會產生一種對某樣東西似曾相識又若有所失的感覺。但是,很少有人像普魯斯特那樣抓住這種機緣,促使韶光重現。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忙碌著外在的事務。我們的日子是斷裂的,缺乏內在的連續性。逝去的歲月如同一張張未經顯影的底片,雜亂堆積在暗室裡。它們仍在那裡,但和我們永遠失去了它們又有什麼區別?

詩人之為詩人,就在於他對時光的流逝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詩便是他為逃脫這流逝自築的避難所。擺脫時間有三種方式:活在回憶中,把過去永恆化;活在當下的激情中,把現在永恆化;活在期待中,把未來永恆化。然而,想象中的永恆並不能阻止事實上的時光流逝。所以,回憶是憂傷的,期待是迷惘的,當下的激情混合著狂喜和絕望。難怪一個最樂觀的詩人也如此喊道: “時針指示著瞬息,但什麼能指示永恆呢?”

詩人承擔著悲壯的使命:把瞬間變成永恆,在時間之中擺脫時間。

誰能生活在時間之外.真正擁有永恆呢?

孩子和上帝。

孩子不在乎時光流逝。在孩子眼裡,歲月是無窮無盡的。童年之所以令人懷念,是因為我們在童年曾經一度擁有永恆。可是,孩子會長大,我們終將失去童年。我們的童年是在我們明白自己必將死去的那一天結束的。自從失去了童年,我們也就失去了永恆。 從那以後,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永恆便是我死後時間的無限綿延,我的永恆的不存在。

還有上帝呢?我多麼願意和聖奧古斯丁一起歌頌上帝:“你的歲月無往無來,永是現在,我們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過去和到來。”我多麼希望世上真有一面永恆的鏡子,其中映照著被時間劫走的我的一切珍寶,包括我的生命。可是,我知道,上帝也只是詩人的一個避難所!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自己偷偷寫起了日記。一開始的日記極幼稚,只是寫些今天吃了什麼好東西之類。我彷彿本能地意識到那好滋味容易消逝,於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歲漸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許多好滋味:愛,友誼,孤獨,歡樂,痛苦……在青年時代的一次劫難中,我燒掉了全部日記。後來我才知道此舉的嚴重性,為我的過去歲月的真正死亡痛哭不止。但是,寫作的習慣延續下來了。我不斷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轉移到我的文字中去,到最後,羅馬不在羅馬了,我藉此逃脫了時光的流逝。

仍是想象中的?可是,在一個已經失去童年而又不相信上帝的人,此外還能怎樣呢?

1992.5

在沉默中面對

兩位未曾晤面的朋友遠道而來,因為讀過我的論人生的書,要與我聊一聊人生。他們自己談得很熱烈,可是我卻幾乎一言不發,想必讓他們失望了。我不是不願說,而確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說。應約談論人生始終是一件使我狼狽的事。

最真實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詞的。對於人生最重大的問題,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在沉默中獨自面對。我們可以一般地談論愛情、孤獨、幸福、苦難、死亡等等,但是,倘若這些詞眼確有意義,那屬於每個人自己的真正的意義始終在話語之外。我無法告訴別人我的愛情有多溫柔,我的孤獨有多絕望,我的幸福有多美麗,我的苦難有多沉重,我的死亡有多荒謬。我只能把這一切藏在心中。我所說出寫出的東西只是思考的產物,而一切思考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一種逃避,從最個別的逃向最一般的,從命運逃向生活,從沉默的深淵逃向語言的岸。如果說它們尚未淪為純粹的空洞觀念,那也只是因為它們是從沉默中掙扎出來的,身上還散發著深淵裡不可名狀的事物的氣息。

有的時候,我會忽然覺得一切觀念、話語、文字都變得異常疏遠和陌生,惶然不知它們為何物,一向信以為真的東西失去了根據,於是陷入可怕的迷茫之中。包括讀我自己過去所寫的文字時,也常常會有這種感覺。這使我幾乎喪失了再動筆的興致和勇氣,而我也確實很久沒有認真地動筆了。之所以又拿起筆,實在是因為別無更好的辦法,使我得以哪怕用一種極不可靠的方式儲存沉默的收穫,同時也擺脫沉默的壓力。

我不否認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可能,但我確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詞。梅特林克說得好∶沉默的性質揭示了一個人的靈魂的性質。在不能共享沉默的兩個人之間,任何言詞都無法使他們的靈魂發生溝通。對於未曾在沉默中面對過相同問題的人來說,再深刻的哲理也只是一些套話。事實上,那些淺薄的讀者的確分不清深刻的感悟和空洞的感嘆,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