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丫頭慌慌張張而又怯生生地跑來,打斷了他的沉思。
當他聞知是冒公子來了,氣惱就變成了喜悅。他大步走向院門。剛好看見董小宛和冒闢疆先後走進來,後面是車伕挑著擔子,一箱是書籍,另一箱是換洗衣物和銀箱。
方公子將他們讓到客廳裡,見了禮,落了座,上了茶。車伕由一個丫環引到客房去歇著。又叫夫人出來,大家見了面,董小宛便隨夫人到後堂去了。方公子和冒公子這才笑談開來,先敘別後之情,然後就沒完沒了談論國事,彷彿天下就快被平定了。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下來。冒闢疆和方密之依舊談興不減。方密之本是復社最風流的公子,話題自然就轉入女人方面,他說:“冒賢弟此來正好可幫我個忙。”
“幫什麼忙?”
“我看上一個女人。”方密之輕聲說道,“明日可借踏青之意避開我老婆。”
董小宛終於沒能看見大海,她將原因歸咎於那場大火。那是她一生中看見的最慘烈的火災。她甚至覺得她和冒公子這次遠遊的真正目的就是來看這場火災的。
那是到達桐城的第二天。
天剛亮,曙光猛擊房頂,喚醒了萬物也喚醒了沉睡的麗人。她瞧著身邊的冒闢疆,他還在夢中。她覺得自己緩慢的脈搏穿過心臟時有一種類似小鳥的叫聲。她想:可能要發生什麼事。
她起床走到戶外,呼吸著溼潤清涼的晨風,全身通爽。幾個丫環正在掃地,見到她,都問少夫人好。董小宛有些陶醉,她喜歡人們叫她夫人,因為這個稱謂割斷了她與秦淮河的憂傷聯絡。人真是怪物,她想,換一個身份似乎就可以抹殺過去,不難理解世上有那麼多人為了換一種身份可以大舉刀兵擾亂天下,人人都渴望用今天的光采修改昨日的沮喪。
也許是清晨太寂靜的緣故,清脆的鳥鳴和沙啞的掃地聲也變成了寂靜的一部分,董小宛覺得心曠神怡。植物掛滿露水卻沒有滴下一滴。她發現了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花,完全是為了喜悅,她彎下身子去嗅那花香,花粉鑽進她的鼻孔,迫使她打了一個噴嚏,整個院子都受了驚嚇。
由於寂靜對聲音的誇大作用,睡夢中的方密之以為聽到了輕微的雷聲,今天下雨是個極討厭的事。他猛地坐起來,被蓋也翻開一半。他的老婆在旁邊裸著身體側臥著,突然感覺冷,乃倦縮成一團,但沒有醒。他看見那對疊在一起的乳房,認為它像一對正在交配的白胖的鳥。他得意地笑了。然後起床。
方密之和冒闢疆同時跨出門來,站在同一條屋簷下。幾乎同時伸手去扶頭頂的方巾。這一連串具有演戲效果的動作,使作為觀眾正注視他倆的董小宛發出了朗朗的笑聲。他倆同時感到滑稽,同時一扭頭,彼此才看見。這再一次加重了董小宛的笑。笑太劇烈,使她一下子靠在一叢竹子上,竹葉上的露珠如雨落下,淋溼她的兩肩。
始終衣著華麗、神采奕奕的方密之,他的車也跟人一樣光采華麗。金燦燦的硬木車轅,保持了植物的本色,那竹篾車篷是嶄新的,一股甜美的翠竹味。兩匹馬也很優美,一匹通體雪白,一匹卻通體漆黑,都很矯健活躍。趕車人因這兩匹馬得個名字,人稱“黑白子”。馬也經過一定的裝扮,鬃毛和尾巴都捆紮著,頂端呈圓球狀。黑白子穿著普通的藍布衣,但洗得很乾淨,幾塊補丁都像是裝飾物。他紮了條寬大的紅綢腰帶,一個漆成鮮紅的大酒葫蘆在屁股上晃來蕩去。一切都令董小宛新奇,她認為這樣很合味口,冒闢疆卻認為有點招搖。據說方密之每次出遊都會使方圓十八里內的女人因看見這輛車而興奮,她們中有很多樸素的人甚至悄悄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
車內更加華麗,碎花西洋紗、洋紅紗、高麗綢緞緊繃繃地修飾著四壁。董小宛挑開掛簾踩著一隻青銅踏板跨入車廂中,覺得進入了一個柔美的洞穴。車內很寬闊,容得下六七個人。車輪嚓嚓嚓滾過桐城的石板街,又轟隆隆駛過了城門外的大吊橋。董小宛嘖嘖嘖的讚歎不已,冒闢疆隨聲附和,方密之得意洋洋,用摺扇輕敲著膝蓋。
“大好春光,”董小宛問道。“怎麼不帶上少夫人呢?”
“她在家裡有事。”方密之詭秘地朝冒闢疆笑。董小宛極敏感地意識到這次踏青跟某個女人有關。
她笑道:“肯定又是見不得人的豔遇。”
“宛君真乃神人,你猜對了。”方密之也不掩飾,他說:“那個女人叫王採樂,二八妙齡。我見過一面之後便銘心刻骨。
待會還得請宛君從中周旋,若得成好事,定當重謝。“
她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