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中沒有快意,甚至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懷疑。事實上,他內心絲毫真的有所懷疑。復仇的過程,他有運籌帷幄,弄人於股掌之間的快感,然而即將迎來了斷,這種快感卻莫名其妙地在銷隱,替二代之的是某種空洞。
第八十杖落下,顧仲濂已經發不出一絲聲音了,除了腿上偶爾一陣筋攣,他周身沒有一處地方還能再動彈,手指在木質的刑床上摳抓得血肉模糊,右手拇指的指甲真實脫落下來,深深地欠在木縫裡。
“把人拖下去吧。”
錦衣衛的人,一人拖住他的一條腿,把他從文華殿的長階上一路拖下來。此時,階下行過一駕鳳紋步輦,錦衣衛便在階前停住,跪讓攆行。
紀姜立在不遠處,認出了那攆上的女人。她半仰著頭,手上飛快地掐數著一串佛珠。至始至終,沒有看文華殿一眼。
兩個人在文華殿前相錯,一個幾乎被踏成泥,一個坐在錦繡之中,卻說不好究竟是誰更心碎。
攆行遠了,錦衣衛們站起身,“怎麼這會兒遇上太后娘娘的儀仗了。”
“你不知道?御苑的秋海棠今日新開,娘娘啊……要去看海棠。”
那可不是豔極。
第65章 舊話
說秋海棠, 不疑悲苦尤自開。
紀姜靠著隔扇門沉默地立在隔扇門前, 攆上母親的容顏並不看不清楚。
長階很高,將紀姜與太后和顧仲濂的距離拉開了。完整目睹這一場交錯, 時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回送宋簡出城的那一日。紀姜要去刑部大牢,先帝不允准,但許太后卻默許了。女人始終比男人要痴纏心軟, 不能幹乾淨淨地殺伐。
紀姜望著那一路延伸到長階下的雪痕, 還有母親漸行漸遠儀仗。他們為彼此沉默,為彼此的信念咬牙堅守。
風中散出海棠遙遠的香氣。
此間皇家隱忍,但萬物著實深情。
秋雷驚開, 白日裡劃過一道淡青色的閃電。梁有善沉默地看趙鵬,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唐幸。人沒有死在大殿上,梁有善心並不安定,趙鵬是錦衣衛將領, 雖不全然受他的節制,但也沒有理由再這件事情上放水,唐幸是跟了他很久的人, 雖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做得毫無差池,卻畢竟認了他為父, 除了李旭林之外,他也是親信, 平日裡恨毒了內閣那幫人,也不可能被那一幫老閣臣收買啊。
梁有善在殿上凝眉沉思。
此時文華殿中的人開始散出去,宋簡站在陰影之中, 眉目間情緒不明。
眾人盡皆退走,宮人們過來的,覆滅殿中的燈火,將黃銅獸鼎香爐的豢香也澆滅,宋簡方鬆開抱在胸前的手臂,抬起頭朝梁有善開口道:“督主輸給誰了?”
梁有善皺眉:“你這麼問,是你動過手腳?”
說著,他虛眼續道:“不可能啊,你能為臨川公主讓到這份上。”
宋簡攤開手來:“我把人交給你,殺不殺得了,該怎麼殺都由你來決定,如今人沒有死在文華殿上,是你該給我交代。”
一面說,他一面轉過身,門的一角揚起她輕薄的裙紗的一縷。柔軟俏麗地在風中招搖。
“梁督主,你與宋簡有共同的仇敵,我才肯與你同謀,有句話,不好聽,但還是有必要對你說一說,你查歸查,查不到就算了,若查到了什麼……”
門外的人身子似乎瑟縮的一下,那縷本來招搖在門側的衣角也斂了回去。宋簡笑了笑:“你下手之前,好好想清楚,有沒有這個資格。”
說完,跨門而去。
朝臣已經退出去很遠了。
行在前面的幾個閣臣都垂喪著頭,看見眼前的血痕都遠遠地避開去。那日天地渾厚,風輕雲淡,從長階上看去,一排慢行的人們,有的弓腰,有的駝背,有的忍不住瑟縮起脖子,攏起手來,姿態龍鍾,像一行受驚,又不敢疾行螻蟻。
紀姜斂著衣裙的一角,宋簡從殿內行出來,走到他身旁站住。他在殿中說的話紀姜都一清二楚地聽見了。
“走。”
兩人一路並行往長階下走去。幾朵淡色的海棠滾來腳邊。為鞋履所踐,便與兩道血色的痕跡混在一起。
“你和你母親一樣無情,但是,你還是比她聰明。”
紀姜垂著眼睛:“除了報仇之外,你真的想看到梁有善這個奸人把持整個朝廷嗎?”
宋簡站住腳步,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有我在,要把持也是我把持,你就這麼不信我。”
紀姜目光一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