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和洪鈞總算將萬士弘身後之事料理得有了結果。張仲襄代表萬家出面談判賠償時,不斷掛在口邊的一句話是:“死了,死了!人一死就什麼都了啦!”這近乎撒賴的口吻,還真管用,大部分貨主識趣,賠款能拿多少算多少。有那少數不甘心而硬爭強索的,便由洪鈞出頭吵架,說他們逼死人命,萬家要打官司。於是張仲襄從旁排解,而話中暗著威脅,洪鈞與登萊青道,不是泛泛的關係,打起官司來,萬家定佔上風。這樣說好說歹,和解了事。
處分了一切的債務,萬士弘的遺屬還能剩下一萬兩銀子,張、洪二人便將萬太太清了出來,商議家務,勸她盤靈回廣東原籍。剩下的一萬兩銀子,一半買四放租,一半存入妥當的銀號,用息不動本,撫孤守節,日子也可以過得去了。
萬太太完全接納這兩個“小叔子”的意見。不過她提出一個要求,萬士弘雖有些親戚同鄉,她都不能信任,希望張仲襄能護送她全家回廣東。
張仲襄義不容辭,立即答應。於是萬家收拾行李,遣散下人,不過三天功夫,便已畢事。但張仲襄因為有三口通商大臣衙門派駐煙臺,交涉洋務的差使,平日雖清閒無事,一旦與洋人有交道要打,耽誤了卻是所關不細,所以特地遣派專差到天津去投遞請假的稟函,要到有了“批迴”,方能動身。
這等候回信的當兒,市面上傳說紛紜,曾九帥已經克復了金陵。這是個好訊息,也是一件無大不大的大事,人人關心,可是打聽不出究竟。洪鈞因為籍隸江南,更感關切,因此對傳聞不一、語焉不詳的情況亦更感煩悶。
倒是藹如沉得住氣,“怎麼回事一兩天之內就明白了!”她勸他說:“你就當它真的好了!何妨打算打算,也強似大熱天裡到處去奔走打聽。”
想想她的話也不錯。退一步想,就算這一次訊息不確,掃穴犁庭也是不久之事。“我們江南有句俗語,‘冬至不出年外’,曾九帥成功,必在這一兩個月之內。”洪鈞微皺著眉說,“金陵殘破之極,貢院一定毀掉了!看來今年的鄉試,已經無望;就算明年補行鄉試,也一定趕不上春闈!我只好等戊辰科。”
藹如懂他的意思,是說要到同治七年戊辰的會試,他才能中進士。其語有憾,卻正是信心十足的表示。藹如細想了一會,問出一句話來:“三爺,你真的有把握?”
“‘場中莫論文’!我不敢說。”
“這就是說,文章是有把握的,就不知運氣怎麼樣?”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不必愁”藹如加重語氣說:“如果你竟不中是無天理了!”
聽得這話,洪鈞心中便是一喜,可是還不明究竟,“怎麼呢?”他很快地問:“你總有個說法?”
“當然。”藹如從容答說:“你的相貌,不是長久貧賤之人;你的居心行事,光明正大,講究義氣。如果你還不中,又去中誰?”
“藹如!”洪鈞一時有知遇之感,緊握著她的手說:“你說得我太好了!”
“原是如此。不過,三爺,我還有句話恐怕不中聽。”
“不要緊,不要緊!你說。”
“我不大相信命運;我相信我自己。有一天張二爺來玩,我陪他閒聊,談起科場裡的情形。他說,那地方就跟監牢一樣,‘號舍’裡站起來立不直,躺下去睡不平。鄉試八九月裡,正是‘桂花蒸’的時候,所以中一名舉人,不但文章要好,身體更要好。有些身子弱的人,吃不得那種辛苦,生重病扶了出去的有;在裡面吐血,活著進去,死了出來的也有。相傳這都是作了孽,冤鬼來報復,其實是鬼話!所以,三爺,如果我換了你,我不說‘場中莫論文’這句話。我,第一,下苦功;第二,好好將養身子。”
她一面說,他一面不斷點頭。等她說完,洪鈞不勝感慨地低著頭說:“我很慚愧!我竟還沒有你這番見解。”
他是由衷之言,在她卻覺得恭維過分,反有假客氣之感,因而不受亦不辯。只憐惜地說:“你近來又瘦又黑!”
“我年年疰夏,今年更是‘食少事繁’,怎麼不瘦?”
“好在萬家的大事,總算了結了。等張二爺送萬家家眷動了身,你也該好好兒將養將養。”
“嗯!”洪鈞點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視線下移,右手按在桌面上,五隻手指輪番輕敲。那樣子既像心事重重,又像煞費躊躇,總之,心情決不輕鬆。
“是有什麼為難的事?”藹如用極平靜的聲音問。
“沒有。”他回答得很隨便,是根本不願跟她談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