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也跟著她出去。琴還留在亭子裡,她想從王氏她們的談話裡多知道一些新的訊息。
“其實我看,也不必賣掉公館,大家住在一起也熱鬧些。究竟是自己的房子。到外面租人家房子住總不大方便,”沈氏悒鬱地說。她的眉間隱隱地皺出一個“川”字。她對這個公館還有點留戀。而且她想起跟著克定搬出去單獨過日子,忽然感到了恐怖。
“五弟妹,你倒說得容易!”王氏不高興地冷笑道。“你不記得前幾天劉升下鄉回來怎樣說?去年租米收齊,恐怕也只有往年的一半多。今年更差。這幾個月到處都在打仗,‘棒客’沒有人管,又兇起來了。各縣都有。外面還有謠言,說溫江的‘棒老二’說過,本年新租他們收八成,佃客收兩成,主人家就只有完糧納稅,一個錢都收不到。萬一成了真的,你看焦不焦人?你四哥又沒有多少積蓄,我們熬不起!比不得你們錢多!賣田現在又賣不起價。不賣房子,我們將來吃什麼?再說,公館這樣大,我們一房只有幾個人,也住不了這種大地方。白白有個大花園,我一年到頭也來不了幾回。況且花園裡頭總是出凶事,前年鳴鳳投過湖,今年四姑娘又跳井。我看花園裡頭一定有冤鬼。如果長住下去,一定還有凶事。五弟妹,你擔當得起嗎?不說你擔當不起,就是三哥也擔當不起!”王氏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威脅沈氏了。
沈氏又氣惱,又痛苦,又有點恐怖。王氏的老鴉叫一般的聲音不住地在她的腦子裡打轉,好象是用一把尖刀在割她的腦子。她受不住,她的臉色變得十分慘白。她也不想保護自己,更沒有念頭去傷害別人。她只想逃避。她帶著恐懼地睜大兩隻小眼睛,看看王氏,又看看陳姨太。她們正帶著輕蔑的眼光打量她。是那樣鋒利的眼光!她不能夠支援下去了。她求饒地說:“這又不是我的事。我並沒有說過不賣公館。你們要怎樣隨你們好了。”她說罷,連忙走出亭子去。琴憐憫地陪著她。芸和淑華在前面橋頭等候她。她剛轉一個彎,便聽見快樂的笑聲從亭子裡追出來。在笑聲中她似乎分辨出“笨豬”兩個字。
“我真害怕她,她那張嘴就好象要吃人一樣!”沈氏走到橋頭,才吐出一口氣來,回頭望著亭子低聲說,“我一輩子就吃她的虧。”
“聽四舅母的口氣,這個公館遲早總要賣掉的,”琴惋惜地說。她愛這個地方,在這裡她有過那麼多的美麗的回憶,她的一部分的幸福的童年也是在這裡度過的。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跟眼前的這一切分別。
“賣掉就賣掉!哪個才希罕這個地方!未必離開這兒我們就活不下去?換個地方我們倒清靜些!”淑華賭氣地說。
“這個花園很可惜,”芸惋惜地說。她用留戀的眼光看看四周的秋景。她感覺到天空、水面、假山、樹葉,它們的顏色比在任何時候都更可愛。她輕輕地吸了一口迎面撲來的清新的空氣。漫天的清光舒適地撫著她的眼睛。她愛眼前的一切,它們好象是在夢裡一般地美麗。她不忍失去它們。
琴微微嘆一口氣,她下了決心地說:“三表妹說得對。讓他們賣掉它也好。我們也真該往更大的地方去了。”
“更大的地方?”淑華驚訝地問道。她和另外兩個人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
“是的,比花園、比家庭更大的地方,”琴點頭說。她望著淺藍的天空,眼睛突然發亮了。
這天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傍晚,夜幕從天空罩下來,公館裡的僕人、轎伕、婢女、女傭們便集在堂屋前面天井裡準備做那個一年一度的插香工作。每個人都分到一大把燃著的香。他們拿著這把煙霧燻眼的香往四處散開,找到一個地方,躬著身子把香一根一根地插在天井中石板縫隙裡,牆腳邊,石階下。從大門內天井裡到堂屋門前,從桂堂到後面大壩子,從廚房到花園外門,都有一點一點的火星。它們排列得整齊、均勻,就象有人在用硃筆繪出這個公館的輪廓。
覺民走進大門,便聞到一股強烈的刺鼻氣味。繚繞的煙霧使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到處都是火光。有幾次他的腳差一點就踏在香上面。他走進二門,聽見覺英、覺群他們的笑聲。這幾個孩子正忙著在大廳上各處插香。他跨進拐門,往自己的房裡走去。他進了房間,開啟立櫃門,把手中的包袱放進櫃裡,又鎖上櫃門,然後放心地噓了一口氣。他的臉上淡淡地浮出了緊張後的鬆弛的微笑。他在立櫃前站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隔壁有人帶笑地大聲說話。那是淑華。他知道她們都在覺新的房裡,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他揭起門簾,果然琴、芸、淑華都在這裡。淑華正在講話,瞥見覺民進來,便嚥下嘴邊的話